這樣悲傷的坐在你旁邊●舞鶴·淡水
■文/小約
跟舞鶴比慢定緩,不比快促急,跟舞鶴比無用,不比事功,比亂比無聊,比肉比春光,比猥比哀傷。「努力做個無用的人」一如釋迦成道舞鶴在淡水河邊幡悟。禮制不備,人事不浹,似以末世之口說流行,因之是告辭的,一句說完不保證有下一句的,罄盡以授。便是沒有逗頓,你也好好把他原諒。
《舞鶴淡水》、《悲傷》二書,互為映照。《悲傷》成書早些,幾塊舞鶴自謂之生途紀念碑都修於其中,由新而故,閱讀時可反向行駛。《舞鶴淡水》是寫「更年期後的繁花反撲淡水」,舞鶴說有兩個淡水,「一個舞鶴的淡水,一個我的淡水」,所以是脫下的凡身俗骨。二書是佛經裏常說的「如如不動」,即動而不動,不動而動。皆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比起《餘生》、《思索阿邦·卡露斯》聚落緬懷的大動手腳,牽經引緯,著實微末。就是這樣的細事,要戳放大鏡來看,一經擴大,事態遽變。
譬如小說《悲傷》,「你」、「我」兩個精神異常者相遇療養院,哀訴傷悼往事,不過是一張張撕開的字條,從完整的意義中拆離開來。「你」成為一個宣洩的鏡象,「我」從中理出了一個無法起底的終生不齒殘障。《拾骨》逐漸成為舞鶴作品的意象代表,拾骨者舞鶴,大名已出。而在他看來,不過是找到了書寫自由的「源源流動的韻」,他開始懂得了放肆。《逃兵二哥》,是一個出離而捉返,再出離再捉返的縱獲遊戲,另外說了一句最重要的話,「為什麼人一出生便要隸屬某個國家,為什麼國家從來不必請問一聲你願不願意當它的國民?」,朱天心說,她若早讀一些,一定偷去大用。時至《舞鶴淡水》,已是閉居關裏抄出的咒文以奉讀者了。「颶風起於萍末」,此中一微涉境,一滴興波。依然是隱喻的性冒險、性思想,於無故事無情節的自流地裏暗結朱胎。新淡水、舊淡水,在被簷線電網割開一塊塊的灰黃天幕下,相互抵死頡抗,老的抵不過少的。
《舞鶴淡水》後他盤旋著手「海岸阿美」的書寫,在花東縱穀沒法寫,於是先動筆《亂迷》。舞鶴說:「我給自己一個極簡的設定「只用句點」,我想寫出一種新的、貼近迷亂的構句,可能在亂迷中驟然、洶湧而出意想不到的內容;《亂迷》是至少二十萬字的長篇,寫童年以來令自己迷惑的種種。」天縱如此,以亂寫亂,那要怎麼看?「我倒裝又倒裝,故意寫錯別字,歪用成語和現成的意象,不合甚至遠離標準文法的構句。」他好似開玩笑。人生可以平易也是一種美,不過「實驗」彷佛滲入骨髓,小說家自生系縛的膽壯魄力,在行禮如儀的命途,偶有拒絕的,一覽無能見的折壁拐角,對於一個好生之徒,不想看個明白,反倒是不正常的。所以用長句,一口氣讀不完一句話,不知哪里適當停,是舞鶴在佈置他的折壁拐角。譬如《亂迷》中的這種話「像你沒關係才擔心人際我騎熟了就輕義意找上我先公關他到底過不了私關不然先私關一番再賣給個公關屁股一番正常人就呷飽非常人兩關通吃便飽撐血壓高標心臟搐筋有夠勞氣勞心氣命人生生人免不了男女女男互相意思互不相欠有啥大事意思就好囝囡玩在路邊床那樣子多有意思。來賓意思意思一下人生永遠賓館。」其實寫得太過準確了,對於疲懶的閱讀者會感覺懊悔,王德威一遍讀不懂《餘生》,亦是沒有防備的。
「寓言就是把事物囚禁在意義的古怪擁抱中」(本雅明語),《舞鶴淡水》與《悲傷》是舞鶴作品中最富寓言色彩的,是國族、家族、愛欲的古怪擁抱中哀傷成型的稚體,是從單一的意義掌握中挽救出來,並無條件地臣服於寓言家(這裏當時指舞鶴)力量的神秘符號。它是一個有時精神失常的浪蕩子,和大眾打成一片,同淪泥淖,隨後卻以輕蔑的一瞥將他們拋諸腦後。它很可能沒有走遠,甚至離你太近,這樣悲傷的坐在你旁邊,卻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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