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
生命織錦的無限風光 文/陳蕙慧
(書信體小說)這種形式斷然顛覆了「故事」與人物之間的關係……如今不再是故事的邏輯單獨作主,因為人物被解放出來,取得發言的自由,自己搖身一變成為故事情節的主人……我一想到「書信體小說」以及它無窮的可能性就覺得目眩神迷。
——米蘭.昆德拉《簾幕》(Le rideau)
也許,一切事情的存在,僅僅是因為其他的東西也存在。
——費爾南多.佩索亞《惶然錄》(The Book of Disquiet)
重逢
某個紅葉遍野的十一月天,三十五歲的勝沼亞紀因為前一個月偶然在東京車站看見一張以「樹冰」聞名的日本東北藏王溫泉海報,一時興起,帶著八歲大、患有輕度腦性麻痺的兒子清高,兩人搭上新幹線,前往這處位於山形縣和宮城縣邊境的高山滑雪勝地。這是他們第一次出門旅行。
就在母子兩人才剛坐上纜車之際,一名單獨出遊的男子也坐進了這僅容四人乘坐的狹窄車廂對座。一開始,男子並沒有注意到如遭雷殛般渾身僵硬無法言語的勝沼亞紀,只是一臉專心地盯著纜車外的風景。
令勝沼亞紀驚愕已極的,除了這是她與這名叫「有馬靖明」的男子十年前離婚以來的首次重逢之外,眼前有馬歷經滄桑、落魄潦倒的模樣,更是叫她難以想像這十年他走過怎樣一條艱辛的路。
本書《錦繡》便是從一封這兩人十一月重逢但匆忙默然別離,勝沼亞紀在兩個月後的一月十六日鼓起勇氣給有馬靖明寫的第一封信開始。這封信發出後一直到兩個月後的三月六日,有馬終於回了信。此後,加上這前兩封,一共是十四封書信往來,分別是收到三月六日有馬回覆後,亞紀很快去信的三月二十日,以及四月二日(有馬)、六月十日(亞紀)、七月十六日(亞紀)、七月三十一日(有馬)、八月三日(亞紀)、八月八日(有馬)、八月十八日(亞紀)、九月十日(有馬)、九月十八日(亞紀),以及兩人的最後一次通信:十月三日(有馬)、十一月十八日(亞紀)。
也就是說,這是一本百分之百的書信體小說。作者宮本輝以書信體的形式,分別從這對分手已然十年的過去伴侶各自的角度(從書信回覆的速度與封數不同,讀者能清楚理解到作者對於發信者情緒流動與故事鋪陳和節奏的安排),將兩人與周遭親友之間糾纏了十數年的愛恨關係,以及從這些關係發散出去的,兩人對愛情、對人生、對過去現在未來的痛苦、徬徨、疑惑、傷害別人與受到傷害、付出與失去、相信與懷疑、哀矜與憎恨、宿命與承擔、嗔怨與原諒,做了種種的爬梳與抒放。雖然僅僅只有十四封信,卻透過世間常見的這樣一對平凡夫妻的遭遇,處理了身而為人可能都會碰到的深沉的生命本質的課題,於是織就了一個如此百轉千迴、足以撼動讀者內在靈魂的故事。
回溯與探索
隨著每一封書信的展開,勝沼亞紀與有馬靖明的人生,讓每位讀者猶如行旅之人,在時而薄霧籠罩不知身在何處、時而陽光自林葉間灑落,照見某條原本晦暗的小徑而得以邁步,於廣袤無邊的茂林之間溯溪一般,一步一步地,緩緩地,逐漸清晰地,雖然繞了幾個彎,但終於行到了他們的生命之流的源頭,同時也碰觸並理解到我們自身的生命源頭。
出身大阪著名建築企業家家庭的亞紀,在大一時與長她兩歲的學長有馬相識,經過了五年的戀愛,於二十三歲結婚,原本,他們將度過雖偶有小風波但堪稱平順的一輩子,可是,就在仍然可說是新婚的兩年三個月後的某天深夜,亞紀突然接到通報,出差到京都去的有馬與一名歡場女子在某處旅館殉情,名叫「瀨尾由加子」的女人以利刃割喉、當場死亡,有馬則身受重傷失血過多,也幾乎氣絕。
在亞紀的第一封信裡,我們知道經過搶救後甦醒的有馬對這樁「事故」始終保持沉默,而自以為夫妻情深、無法相信自己遭受背叛的亞紀,也因為有馬的沉默更加地氣憤、嫉妒與悲傷。有馬的身分不僅是亞紀之夫,也是岳父星島企業的接班人,在社會輿論與公司內部的壓力下,兩人離婚了。是有馬在出院前一天提出來的。
離婚之後,原本已情緒麻木的亞紀才深深懊悔當初為什麼沒有追問丈夫有馬究竟與瀨尾由加子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兩人會殉情?為什麼發生這樣的事?甚至,亞紀隱然感覺自己對有馬的深愛而後悔離婚一事。然而,事情已無法挽回。
一年後,情緒稍稍穩定但仍封閉自己內心的亞紀在父親的遊說下,與一位大學副教授「勝沼壯一郎」再婚,生下了兒子「清高」,不料孩子一歲多了才發現是先天腦性麻痺患者,發育遲緩,也有些弱智。為了撫育清高,亞紀吃足了苦頭。而且她對勝沼毫無愛意,使得勝沼另築愛巢。
這一切一切是為了什麼?是多麼不公平啊!為什麼我會遭受如此的不幸?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清高三歲到七歲的四年間,亞紀每天抱著他到整肢療養院復健,一下子為清高能站起來而哭泣、一下子因為他能扶著走路而流淚,幾乎都在淚水中度日。她不禁百般怨恨地自問自己不幸的緣由,一開始她強烈地痛恨這些痛苦都是有馬、由加子造成的,然而每當清高有進步時,她也感到幸福。
信裡,她說:「我絕對不想因為和你離婚就陷入不幸,簡直就是憑著一股氣堅持到底。」
收到這樣一封暌違十年不見的前妻的來信,有馬的回應是如何呢?他會敞開心房解釋他與由加子的關係嗎?既然他有了心愛的妻子,為何又與由加子一起殉情呢?離婚之後他過得好嗎?也像亞紀想念有馬一樣地想念她嗎?
有馬回信後,亞紀的第三封長信裡這麼寫著:
「(離婚後兩個月)當時我很想見你……好幾次我都想去見你,管他別人的看法怎樣……我如果能成為更大方的女人就好了,這樣我就能原諒你……」
「……聽著流洩在安靜的店裡的莫札特交響樂,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字眼:『死』……感覺上,生和死說不定是同一件事……」
離婚之後,可說是亞紀心靈寄託所在、在她住家香櫨園附近的莫札特咖啡廳,也不幸地於半年後的二月寒冬中發生火災。
亞紀的第四封信寫著:
「燒成灰燼的屋頂發出一聲巨響砰然散落……我注視著轟隆大火逐漸撲滅,心中想著的卻是你。我擔心身體稍微一動,腦海中浮現的你的影像將消失無蹤……火花伴隨著轟然巨響把我從沉思中猛然推開,我好像挨了狠狠一記巴掌似地……我看見了『莫札特』的殘骸。」
亞紀對有馬的離去是如此不捨啊,連遺忘也是捨不得的。無情的大火燒盡了這家咖啡館,然而,在她心中,比遺憾及惋惜更多的是無盡的思念。火光中,亞紀的內心騷動不已,但她仍意識到或許該告一段落了,於是她下了結語,說「我看見了『莫札特』的殘骸」,而我們彷彿也看到了亞紀對有馬的「愛」的殘骸。
體悟
七月三十一日,有馬的回信裡終於說明了十一月那一天,他如何因經商失敗走投無路、偶然避到藏王的事。夜裡,他無法成眠,受一陣奇妙的聲響吸引,從頭至尾目睹了一隻貓戲弄捕殺並吃掉一隻老鼠的殘忍血腥過程。有馬望著貓舔舐地上滴落的鼠血,整理嘴邊的餘屑,心中不禁浮現殺死貓的念頭。
可是他猛然想到:
「會不會我對由加子就像對那隻老鼠一樣?不,還是說由加子才是那隻貓呢?原來貓和老鼠並非他人,不就是我自己嗎?……(出事)那一天我漂流在死的世界,其實是看見了生命的本然吧?」
在這一封充滿自省、對宇宙穹蒼俯首的信之中,有馬說明了當時身受重傷瀕死的過程中,「自己」所「見」的一切。對生命、對死亡、對肉身、對靈魂、對與「活著的我們」相對的「生命本然」的體會。而所謂的「生命本然」又是指什麼東西呢?
隨著接下來的幾封信,亞紀和有馬有了更深刻的對話,開啟了回溯過往的心鑰,在一封一封長長的書信中不斷推向更內在更坦誠的探掘,於是,我們看見了亞紀和有馬對於過去的執著與割捨,對現在的灰心絕望與努力奮鬥,那麼關於未來呢?
未來會是何種面貌現身?未來的自己又會是何種心情來面對自身、面對一切?而如果過去沒有解明,是否未來的路就走不下去呢?如果現在的一切作為將積累為未來的自己,那麼未來是否無法扭轉改變呢?
這是一本才兩百頁左右的「書信體」小說,這裡說了一個峰迴路轉、驚心動魄的「愛」的故事。在這短短的篇幅中,向來企圖心雄厚、對受苦的人充滿同情的作者,以淺顯的、內心獨白的、怯弱卻真摯的表白的書寫方式,充滿力道地拋給我們一個接一個關於生命、愛情、親情、婚姻、存在本身,不僅是哲學性的,甚至是充滿了神聖的、近乎宗教情懷的命題。
我們可以說,宮本輝以他的寫作才華,將世人的疑惑與感悟,綴成了一襲華美的生命霓裳,也成就如此一本珠玉般的傑作。
而這件生命織錦,在我們抬頭仰望的星空中,忽明忽暗,璀麗閃耀,盈滿了令人駐足、動容、沉思低迴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