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開卷周報  E2       2007/01/20 

壓不扁、打不爛的美麗
【賀淑瑋(清大台文所助理教授)】  



   對很多左翼批評家而言,閰連科的《受活》,恐怕是1990年代以降、罹患嚴重富貴病暨政治恐慌症的中國文學,所完成的又一樁不可能任務。《受活》不僅具備社會主義文學最重要的美學觀──關注勞苦大眾,更把普羅大眾一向拿不出來,甚至深感羞恥的窮、病、癱、廱,做了一連串絕妙精湛的藝術展演,徹底翻轉貧賤富貴的精神位階。自改革開放以來就漸漸失寵的工農兵文學,在《受活》中,似乎有了美妙的第二春。 
 



  不過,《受活》絕非只是簡單的文學復辟。該書大膽揭露「體制」(人民公社與商品經濟)和「農民」之間的荒謬鏈結,直指立意良好的革命理想與官僚操作,不見得有利民生,使得大陸批評家李陀驚駭莫名,立即以「應該對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有一種同情態度」駁斥。更多居處中國的批評家,則對此垂首避談。另一方面,《受活》卻獲得2005年老舍文學獎。一本政治不夠「正確」的小說,竟能獲得國家級文學獎評審的青睞,《受活》的文學魅力,可見一斑。
  受活,河南方言,乃快活、樂活之意。住在受活莊的,必須是外貌不圓全的殘疾人。然而,受活人懂得互助,因此受活。他們倉廩充實、衣食無缺,直到圓全人以「體制」強行介入。閻連科以幾乎是唱歌的方式描繪受受活莊的歡快生活,無數的「喲、啦、呀、哩、哦」,很多的疊字如「潔潔素素」、「火熱騰騰」、「水漫汪汪」,以及說書人特有的、各種類似哄騙孩子的綿軟語氣,使得《受活》到處充滿聲音交響,字裡行間一再出現秧歌式的活力與美感。
  音樂性,也使得關於殘疾人的敘述,不再猙獰噁心;讓稍後被輪姦、被強盜的受活人,經由歌唱般的文字潤飾,維持住最基本的尊嚴。也正因為音樂性語言無所不在,《受活》的悲劇讀起來哀傷但不煽情;受活人身心受創卻不歇斯底里。這群外觀醜陋的受活人,在敘述者饒富音韻節奏的道白中,以乖順面對乖舛,展現出專屬農民的堅韌與善良。有趣的是,同樣的軟調文字,也常常恰到好處地凸顯出圓全人的醜惡:「她們不僅是被人家破了身子了,還因為人兒小,下身被圓全男人的物件給撐得撕裂了。」閻連科這種雙面都能使力、含義雙層(甚至多層)的文字,遍佈《受活》,蔚為奇觀,也是他對農民最高的禮讚。
  當過農民的閻連科,才氣、骨氣兼具,即使《丁莊夢》、《為人民服務》連續被官方封殺,依然筆耕不輟,知識分子良知從不動搖。必須半躺著、綁上鋼板才能寫作的他,與受活人一樣,都能在受苦中受活、在橫逆中保有永遠壓不扁、打不爛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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