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週刊
2007128第二十一卷第四期
48-50
 
‧章海陵
 
當時序進入二零零七年之際,亞洲刊回顧二零零六年度中文小說的成就,要把它們定格在「當下這一刻」的時間座標上,來發現大時代變幻的徵候。管稍早前德國漢學家顧彬酷評「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並且這一大不敬的評語也得到一些中國線民的同,但我們卻發現,完全不必對中國當代小說感到悲觀,因為恰恰在這一年,中國不少作家突破政治禁區,以小說的形式大膽闖進敏感政治的雷區,題材多元化讓人驚豔;城市「小資」作品以成熟姿態在文壇崛起,展示文革後成長的新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其內涵的豐富與深刻絕不下於他們的「老三屆」父輩;至於創作流派方面,現實主義強勢回歸,但寫作技巧上眾聲喧嘩的多樣性,更佐了中文創作的蓬勃生命力。這一切都顯示了二零零六年中文小說的不同凡響,以具體成就否了德國漢學家的「垃圾論」。


亞洲刊評選出了二零零六年中文十大小說:(一)李銳的《太平風物》(大陸)(麥田出版)、二)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美國)、(三)胡發雲的《如焉》(大陸)、(四)蘇偉貞的《時光隊伍》(臺灣)、(五)余華的《兄弟》(大陸)(麥田出版)、六)蘇童的《碧奴》(大陸)、(七)莫言的《生死疲勞》(大陸)(麥田出版)、(八)安妮寶貝的《蓮花》(大陸)、(九)英培安的《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新加坡)和(十)張大春的《戰夏陽》(臺灣)。
 
不得不遺憾指出,這次評選中文十大小說,香港作家從缺,原因如文學評論家鄭樹森對亞洲刊所說:「二零零六年香港小說創作乏善可陳,因為新老作家青黃不接。」
 
小說是鏡子,更是水晶球,可聚焦宏觀的中國,可盡顯人心和社會的細微。李銳的短篇小說集《太平風物》就是這樣一顆水晶球,但讀者先看到一把鋸齒鐮刀,它是首篇小說《鐮》的道具小說主人公陳有來就用它把村長兼村支書的腦袋割了下來,「沒想到割玉茭,割荊條的鐮,割起人頭來也是這麽快」。
 
陳有來把用井水洗淨的人頭放到桌上,開始跟它面對面,一如同西方著名歌劇《莎樂美》中的情節,但全無借用或雷同的感覺。殺人者與死者關中的陰鬱、慘烈和驚心動魄一一透析出來,「我要是不割了你的人頭,就永輩子也別指望和你平起平坐講事情」。中國農村權勢者的恣意驕縱,弱勢者痛苦無助、「與汝皆亡」的絕望,被看似平靜的寥寥數語勾畫出來。
 
不可否認,中國大陸及全球華文作家已越來越成熟,他們懂得如何把集體的中國經驗,與個人的文學經驗融於一爐,綜合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挫折與痛苦,作出深刻反思。
 
曾是解放軍舞蹈演員的旅美作家嚴歌苓,在《第九個寡婦》這部極具震撼力的作品中,歌頌民間的旺盛生命力、崇高人格與博大智慧。書中寫道,地委書記老丁下鄉問及一個名叫孫懷清人士的下落,才知道這個不止一次慷慨資助過革命的人,早已遭到當地政權的處決。消息令這位元早年的政委、當時的借貸經手人惆悵不已,久久歎息。
 
 
革命受到正義追問
然而,地委書記怎麽也沒想到,被錯劃為惡霸地主的革命同情者遭到槍決,卻又被兒媳婦王葡萄從刑場死人堆中救了出來,把他藏匿於紅薯窖,細心照料數十年。恐怖年代人頭滾滾落地,王葡萄卻驚天地、泣鬼神,救出親人,並發出嚴肅追問:革命可以不講溫情,難道也可以不講信義?
 
當下,長篇小說宏大敍事及與讀者展開透徹淋漓對話的傳統正不斷削弱,但鬱悶的文學愛好者卻從胡發雲的長篇《如焉》中,嗅到前所未有的清新之氣。學者傅國湧說,「如果要說為當代小說洗刷恥辱,我想那就只有從《如焉》開始」。
 
《如焉》的視角囊括胡風事件、反右鬥爭、六十年代初大荒、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思想解放運動、馬克思主義「異化論」論戰,新左派與自由派的跨世紀激辯及震驚全國的「孫志剛事件」,而最吸引讀者眼球與心靈的,是神州的互聯網熱,以及新一代權貴的雜心態。他們憂心互聯網「掘墳鞭屍」,把左禍造者所有劣跡「千秋萬代地保留下來」,並極速傳遞和,不僅擾他們父輩的安寧,更給他們後人留下尷尬與不堪。
 
臺灣文壇也有可喜成就。重量級作家蘇偉貞創作上沉寂已久,二零零六年推出長篇新著《時光隊伍》,詮釋「尊嚴死」的命題,猶如演奏一部激昂的生命交響樂。主人公張德模是作者罹患食道癌的丈夫,他親自拔掉鼻胃管和氧氣管,毅然迎向死神。面對「生的不堪」,他仍然維持怡然身段,「病之將死,餘之為風格也」、「死亡既然被定,又何必悼亡」?蘇偉貞在「再想像」的空間中,重塑「純種男人」形象及珍貴背影,將它們放進水晶瓶仰視,同時也造就了一道光芒萬丈、完全壓倒死亡的生命風景。
 
一九四九年數百萬國民黨軍政教人員進入臺灣,作為外省人第二代的蘇偉貞等人,擁有濃得化不開的家國情懷,認同中華文化。但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們在臺灣顛沛流散,花果飄零,不斷受到台獨勢力「去中國化」而邊緣化。他們進入中原大地尋根,由於長期的政治隔閡,又受到另一種邊緣化。作者在《時光隊伍》中驚心動魄寫到,臺灣外省人到貴州尋親,熱淚盈盈,柔腸寸斷,枯等十天,當地郵局竟故意扣壓電報,情何以堪!
 
余華在文革一九六六年爆發時才七歲,但他的長篇《兄弟》對文革的描述,已令成千上萬過來人驚不已。《兄弟》超越過去同類作品的格局,不再單純表現文革的殘酷,而是思考浩劫的根源,也華人性的光輝。《兄弟》下部二零零六年上櫃後,出現好評如潮、惡評連連的兩極化現象。
 
讀者關注苦難孤兒李光頭和宋鋼,以為他們會迎來命運更好些的安排。但世間卻無苦盡甘來的定律,相反,苦難在更多場合會綿延持續。宋鋼貧病交加,逆境中產生「什麽事都可以做」的妄望,最終臥軌自殺。李光頭不擇手段,一夜暴富,坐在鍍金馬桶上神往太空,身心醜陋不堪。
 
《兄弟》上部歌頌文革中平民理想主義激情和氣節,下部揭示文革浩劫後的犬儒主義浪潮,寫盡社會種種怪現狀。不過,無論是展示個性放縱,還是揭露玩世不恭,都變奏出對政治教條的嘲諷。譬如,村中嫖風熾盛,妓女接待老當益壯的嫖客覺得吃虧,自嘲當「活雷鋒」;嫖客為擴大放縱日圍,涵蓋中外傳統節日,也囊括五一、七一和十一等莊嚴的政治節日。
 
其實,不是余華一個作家懂得嘻笑怒駡,而是絕大多數中國作家都精於藉創作開拓思想空間,爭取言論自由,在文學情境中測試政治戒律的底線。精神上的自由才能一掃作家的愁眉不展,令他們滿目生輝,運筆如飛。
 
「孟姜女哭長城」已是耳熟能詳的中國神話,但被作家蘇童重構為長篇《碧奴》。依然是女主人公為修長城的丈夫送寒衣,抵達後才得丈夫死訊,但柔弱的碧奴卻從無功而返的尷尬中,演化出轟轟烈烈的抗議,宣正義和憤怒。哭聲喚醒周遭萎靡已久的冤魂,於是天地萬物跟著一道哭,「魂煙大霧般地漫上來,整個山谷沐浴著一片淚水的白光,雲和風在半空嗚,樹和草在山坡上飲泣,石頭、青磚和黃土在城牆上垂淚不止……」。在哭聲中山崩了,地也裂了,長城塌陷了。
 
在中國,哭聲歷來暗藏文學元素及催生驚天事變的力量。碧奴最終哭倒的不是長城,而是秦王朝的暴政。一九七六年,中國百萬民眾不顧當局禁令,在天安門廣場哭悼深得民心的總理周恩來。像碧奴那樣,廣場民眾從哭聲中抽離了絕望、恐懼和暴躁,代之以勇敢、堅定、從容鎮定,喊出「我哭豺狼笑」、「秦皇的封建時代已一去不返」的正義最強音。

 




人民終於徹悟,「哭」是人權的組成部分,而且是不可踩踏的忍受底線。只有「哭」,能讓人們打掉溫柔敦厚和忍辱負重,中止對權力者的膜拜與恐懼。「哭」是不服從、不馴服的訊號,是生命開端的真正象徵。正是一九七六年清明節天安門的眾聲喧哭定了四人幫的覆亡。 
 
近年,曾具軍旅背景的作家莫言思考與技巧都進入極佳狀態,才氣澎湃。他的文字行雲流水般活潑順暢,幽默詼諧已可與俄國文豪果戈理及蕭洛霍夫媲美。莫言二零零六年出版的長篇《生死疲勞》,圍繞「土地」的沉重話題,再現中國農村半個多世紀激蕩風雷,追索農民不幸的源頭,五十五萬字僅四十三天就寫出。
 
《生死疲勞》主人公也是一位有財富、無罪惡的富人,土改中遭槍決。但他的生命經作者魔幻現實主義的魔杖點石成金,由「人」進入當馬、當牛、當驢等的輪,繼續生活於故土,也不與親人分離。他雖不能說人話,但他能用眼觀察及用腦思考人世間的一切。
 
如果說,在莫言《生死疲勞》中飄動著纏綿的人性微光,那麽在安妮寶貝的《蓮花》和英培安的《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書中,飄動的是人性眩目的火。大陸和獅城這兩部作品都宣示了一個真相:人要獲得溫飽,也要追尋生活價值和意義,論生命存在的合法性。
 
安妮寶貝早前活躍於互聯網,後來攜《告別薇安》、《二三事》等作品登上文壇,引起轟動。她博客網站的點擊人數也頗為壯觀。二零零六年,安妮寶貝推出長篇小說《蓮花》,優美文字震撼各年齡層讀者。書中寫一對生於七十年代的男女小資,非戀人關,但生死與共,結伴穿越雅魯藏布江河谷,去憑一個名叫內河的奇女子的英靈。內河是到西藏教當地孩子學英文與地理的志願者,一天為救孩子被泥石流走,化為永遠沉默的青山。
 
生於七十年代與八十年代的一代人,由於文革、家庭出身、階級鬥爭、書籍匱乏等突然在中國消失,成為時代的「幸運兒」,但也被指為「迷惘」、「沉溺自我」;「還沒展開追求,就已經放棄;還沒開始長成,就已經衰老;還什都不知道,就已經什都不相信」。但《蓮花》卻告訴世人,追尋愛情的本質、生命的意義,無論哪一代都避不了,必須付出代價,必須為之兢兢業業,含辛茹苦。書中命運多舛的奇女子內河,人生路和心靈史都極其豐富,歸宿也英勇悲壯,真是催人淚下。
 
新加坡作家英培安,二零零六年向華人文壇奉獻長篇《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他在寫作手法上一向求新求變,對小說結構更是匠心獨運,盡顯才子型作家執著耕耘的創作狀態。這小說是一個奮鬥者和探索者的傳奇。主人公父母失和,小時候是「二等學校」的華校生,成人後是求職萬難的「二等公民」。但他在傳媒界出人頭地,下海經商再攀成功巔峰,但六十歲後卻墜入失敗深淵。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主人公過著非常獨特的精神生活,即使最墮落的時刻,也在審視內心。
 
 
纏鬥不已的靈與肉
主人公秘密的自問自責幻化出另一個「我」,在書中就叫「我自己」,它情操高尚,不停地提醒、規主人公,並引致雙方纏鬥不已,最終決裂。彌留時刻來降,雙方這才發現彼此是息息相關的靈肉共同體。
 
長期以來,在華人創作圈「拷問良心」一類題材彷被自設禁區,甚少讀到像盧梭的《懺悔錄》、托爾斯泰《復活》及《伊凡.伊奇之死》之類作品。英培安無疑為華人文壇填補了這一空白,學界與讀者大可感到欣慰。
 
小說吸引讀者的,究竟是迷魂故事連環套、主人公的心靈,還是文字的精魂?二零零六年中文小說還展示了華人作家追求敍事多元化的大趨勢及「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執著。臺灣張大春的筆記小說《戰夏陽》,文字極有特色,時而活潑張,時而典雅淳厚,傳神細膩的文學白描比比皆是,譬如,「老姑姑兩張眼皮向上一翻,露出一對晶光灼灼的眸子」、「但見那丫環向空一甩雙袖,作了個揖,外罩的長裙已經在瞬間脫了去」等;透著學理邏輯、簡潔有力的精美論述也俯拾即是,譬如,「無論投靠哪一邊,都不具備道德的正當性。而道德評價卻可能是由力量而定奪的」。
 
近年,中國大陸學者登上電視臺講評古典名著,千萬觀眾如如醉。其實,該領域的真正先行者、醉心創新又卓有成效的實踐者,是臺灣的張大春,他講述中華文化中的戰場、官場、考場及民間的奇聞與軼事,詩詞文史融於一爐,向目不暇給的讀者傳送巨大的閱讀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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