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死有夢火葬亡父西溪地
              心皆迷瞎指職官城隍山

  轉眼已是清明。西湖碧波連天,輕舟畫舫相續。三潭映月朦朧的倒影映在水中,始終被蘭橈橈槳劃成碎片。湖面生皺,碧水花心,晴波蕩漾,難聚難分。六橋煙柳,風光旖旎。仕女弦歌,在堤上柳下盡皆把春懷敞了。
  螺螄盪著雙槳,載著二人在西湖上漫遊。王有齡立在船頭,信口吟了一首《西湖詩》:「錦帳開桃岸,蘭橈繫柳津。鳥鳴為勸酒,花笑欲留人。」
  胡雪巖雖不精於此道,到底人在畫中,身在景中,覺得短短二十個字,把個西湖風光、水上岸上遊人如狂的景況盡皆寫到,這位仁兄,也稱得上是位才俊了。可惜命運對他不公,一身敝舊的青布長衫,下襬上還留著些污漬,真是斯文掃地,令旁觀者心寒!
  移時,螺螄姑娘把小船停泊在蘇堤橋洞下的湖邊,她在船尾架起小炭爐,開始烹炒螺螄。
  船頭,坐著聊天等食的胡雪巖和王有齡。
  胡雪巖展開那一張揉皺的借據:「嗨!薄薄一紙借據,難倒一條英雄漢。你看……」
  王有齡一看,感觸良多:「是啊,人有時就差一口氣。我就是無錢到京城去補『實缺』,才落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境地,窮得連年都不知怎麼過!」
  「我看你喲,好比虎落平陽,英雄末路,我一定要想法拉你一把,心裏才好受。我斷定你會有出頭之日。」胡雪巖認真地說。
  「謝謝你的吉言,雪巖兄弟!」王有齡笑了笑,笑得有些淒涼。英雄末路,自己還說不上,但他是一個有膽有識、講良心重操守的讀書人。如今蹉跎杭州,蹇奄難進,能有雪巖這樣的知心朋友,不斷為自己喝采、打氣,摩拳擦掌地要幫自己一把,這不僅讓王有齡感動,也給他乾涸的心田注入了一股股清泉,增添了他對未來的信心。這不,他倆又生著法兒拉自己來領略西湖的春光,讓春風春水蕩滌心中的渣滓。他覺得心裏亮堂多了,天堂之門似乎開啟了一道縫,在一片無法驅遣的晦暗上面投射了一道晴光!
  螺螄姑娘端著一大盆炒好的螺螄來到船頭,招呼他倆:「來來,吃螺螄,吃醬爆螺螄!我剛從河裏撈起,魂靈兒都還沒有散呢。再有錢的人家也吃不到我這樣的美味。來來!」

  「好!有齡兄,我們吃,一起來吃。」胡雪巖撮起一顆,往嘴上「──」地一吸,丟下螺殼,晃著腦袋身子,吧嗒著嘴:「嘖嘖,真是鮮美無比!」
  王有齡也拿起一顆,學他樣子塞到嘴裏,但「、」連吸幾下,就是吸不出來,瞧它半天道:「這像我那鹽大使虛銜,再求不得,也絕不輕言放棄!」說罷,整個丟進嘴裏,咯啦、咯啦,幾下咬碎,再把碎殼吐出來,攤在手心裏,嘟囔道:「誠難!然終入吾彀矣!」惹得那一對兒笑得前仰後合。
  螺螄姑娘笑道:「看我!」她耍魔術一般,一手丟進一顆,「吱」一聲,隨即吐出空殼;另一手又丟進一顆,「吱」地吐出空殼,動作敏捷,身手不凡。
  王有齡看得呆了:「你這……哪是吃螺螄,簡直在耍把戲。」
  螺螄姑娘得意地說道:「還有呢!……」
  她又變戲法一般,從船艙中取出一小酒,上面還蒙著紅布。
  「酒!哪兒來的?」胡雪巖問。
  螺螄姑娘調皮地:「偷的。」
  胡雪巖故意地:「偷來的我們不喝。」
  「不是偷別人的,是偷我老爹的。他成天喝酒、喝酒,把家都喝空了。喝醉了酒就罵人,還打我和弟弟……」螺螄的娘在生弟弟時患產後風死去,螺螄姑娘很早就在為家計操勞了,又攤上這麼個嗜酒如命的爹,她那個家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但今天是邀有齡兄來西湖散散心,休提那些掃興的事。胡雪巖趕緊把她的話頭子截住,打開蓋,咂嘴道:「喲,還是一『女兒紅』呢,螺螄姑娘,這是為你出嫁準備的吧?」
  越俗女兒降世,必請人用糯米煮酒,拿大缸小嚴封,視家境而定。再將缸深埋地下或藏於窖內,待女兒長大出嫁,將酒取出,連同嫁妝一同抬往男家。此酒色澤暗紅,清洌甘醇,芬芳無比,故此稱作「女兒紅」。
  哪知一句話又觸動螺螄姑娘的心事:「出嫁?誰會要我這個飄泊江湖、四海為家的小螺螄?最多嘬一口,就把殼往河裏一丟……」沒有說完,她就用怨恨的眼神望著眼前的胡雪巖,那怨恨中又隱含著淒涼、無奈。胡雪巖臉上、心上都似被剜了一刀。一個正當豆蔻年華、又美麗動人的少女,注定了不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那是多麼痛苦,多麼絕望!胡雪巖的心,因她的痛苦她的絕望在滴血,這個被剜的傷口,是永難癒合的啊!更何況是自己辜負了姑娘,把本當比翼雙飛的天空變成了絕域,變成了一片巨靈神揮舞長鞭的雷電區。他幾乎毫無防範就跌入了一個溫柔的陷阱,幾乎毫無反抗,就接受了母親替他安排的這場婚姻。沒臉!他有何面目享受少女的這番殷勤?他怎能沒事人一般,去喝她降臨人世時的封缸酒?褻瀆她象徵幸福的「女兒紅」?胡雪巖的臉,剎那間沒了血色,他把「女兒紅」的蓋無聲地復原,低頭審視蓋是否嚴絲合縫,拿手按住,將酒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用充滿歉疚的眼神望著她。
  「你怎麼啦?倒酒哇──」螺螄姑娘道。
  「是我──對不起你……」他的嗓音喑啞,眼睛泛潮。
  螺螄姑娘瞪他一眼:「對得起對不起又怎的,你扯這些淡幹什麼?快倒酒──」說著,叭叭叭在艙板上擺了三只廣口粗瓷小碗,胡雪巖用一種乞憐的眼神看著她,嘴裏遲疑道:「這酒還是……」一語未了,螺螄姑娘劈手把他按住酒的手拽開,一把抱過酒,語聲、眼神都帶著凌厲道:「你裝甚多情的種子啊?這酒是特為王大哥從地下取出來的。王大哥流落杭州多年,只怕還從未品嘗過這裏的『女兒紅』……」說著,滿斟三碗酒,先自掇了一碗,衝王有齡道:「王大哥,我敬你──」說著,一仰頭,咕嘟咕嘟,一飲而盡。胡雪巖和王有齡驚奇地看著她:嘿,看不出啊!
  螺螄姑娘放下碗:「你們看什麼?快喝呀!」
  王有齡大呼小叫:「好酒量!你還是個酒中豪傑呢,螺螄姑娘!」
  胡雪巖也咋舌:「嘖嘖,想不到你這麼能喝酒。」螺螄姑娘又恢復了她的野性、爽利:「是呀,我也不知道自己酒量究竟有多大,反正從來沒醉過。我在娘胎裏就是酒鬼的種,生下沒斷奶,老爸就餵我酒……城隍山的范瞎子給我算過命,說我這輩子當與酒結下不解之緣。」王有齡受到感染,彷彿上戰場一般:「聽君一席話,比酒更能消愁,多謝螺螄姑娘,喝酒喝酒喝酒!」
  他一仰頭,把酒喝下,然後抹抹嘴:「我們三個人今日能一起在西湖相聚,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只有胡雪巖望著酒碗,怔怔發呆,細細品味「緣分」一詞,心內道:「我跟螺螄今世還能有『緣分』麼……」
  
  接連幾日暴雨,王有齡家的破屋簡直無法棲身。這天下晚,王有齡從茶館收工回家:見院子裏汪著積水,枯枝、敗葉、草皮,漂浮在去無定向的積水裏,慢悠悠打著旋。王有齡急急推開破門,叫著:「爹,爹!」
  沒有反應,他連忙衝到床邊,去探望父親,同時點燃了小桌上那半截蠟燭。燭火搖曳,幽暗的光線照著一塊門板,鋪著稻草,上面是一床破棉絮。棉絮已經濕透,一條凌亂花白的細辮耷拉在床邊。
  「爹,你怎麼啦?」王有齡發現父親有些異常。
  王父瘦骨嶙峋的手指向屋頂:「唔,唔!」
  從屋瓦的縫隙中,漏下滴滴答答的雨水。
  「爹,你為什麼不找個東西來接漏呢?」
  王父聲音喑啞:「屋裏……已沒有東西了……」
  王有齡倉皇四顧,確是沒有盆罐什麼的,東西都被那幫討債的人給砸光了。
  只有屋角一把赭黃大油布傘,那幫人大約沒有發現,王有齡去取。王父急了:「不,不要用這個──」王有齡大不以為然:「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還要寶貝般護著這把破傘!」
  王父掙扎著要坐起來:「不要用這傘來擋雨接漏……」他伸過瘦骨嶙峋的手作攔阻狀。
  王有齡不管他,徑自打開了傘──桐油塗的傘面上,寫滿密密麻麻的人名。這是王父在曲靖任上,為百姓辦成幾件事,當地百姓送給他的「萬民傘」。這是他為官一任留下的僅有的紀念,也因此開罪了當地一些富戶豪紳。
  王有齡悲憤地:「政績,政績!人都快要凍死、餓死了,這萬民傘還能當飯吃、當被子蓋?爹,你快大夢醒醒吧!幾十年那麼多大小官吏,那般刻薄地對待你、欺壓你,你還留戀官場什麼喲?」
  王父依然固守著他的人生信條:「負我的都是些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老百姓可沒有負我,這、這萬民傘上見民心。」他又喘了起來,這是宦海生涯中,惟一讓他感動的東西了。
  「民心,民心又有什麼用?掌大權的還是皇親國戚、達官貴人。要不,我這『鹽大使』空缺早就補上了。」王有齡憤懣地說。
  「是啊!為父最大的憾事,是生前未見吾兒功成名就、創家立業。但願老天長眼,將來總有時來運轉的一天……剛才、剛才我……夢見一位神仙,指點你去北方,北方才會有貴人相助……」王有齡捉住父親抖抖顫顫的手,把他捺到破絮下面。京師在北方,皇上在北方,當然貴人在北方,這樣的事還要神仙指點?王有齡知道父親出奇地固執,像哄小孩似的說道:「爹,你為兒的前程操心,做夢都在給兒子找出路,但這只是個夢,千萬別當真。」
  王父喘息著:「不,這夢肯定能成真……有齡兒,你要千方百計去北方,到京城去,補上個實缺,做個為百姓的好官……」
  他抖抖索索從枕頭下抽出一部手稿,無力地遞給王有齡。
  王有齡接過,封面上是隸書《宦海政要》。他許久都沒有看到父親堪稱大家的隸書了!翻開《政要》,裏面是一行行工整的小楷。王有齡動情地說:「父親,你對兒的期望,兒會永記在心。要麼不當官,要當官就一定做父親那樣的人……」
  王父欣慰地點頭,隨著一陣劇咳,上氣已不接下氣,只得閉上雙眼。
  王有齡急忙去倒水,桌上水罐裏卻空了。
  再到小炭爐上去拿藥罐,藥罐裏也已倒不出藥汁。王父又一次睜開眼睛:「別忙了……為父馬上……要去九泉之下見你娘了……孩兒,有朝一日,你可要把我的遺骨運回福建……與你娘合葬在一起……」
  也許他想象到了那個輝煌的有朝一日,焦黃的臉上漾起了笑紋,枯槁的眼瞳也有一絲欣慰。他就保留著這笑、這欣慰,黯然告別了人世,無力的手猛地向下垂落,《宦海政要》的手卷隨之落到了地上。王有齡悲愴地叫了一聲:「父親……」雙膝著地跪了下去。屋外的積水不知何時已越過門檻,像冷蛇集結起來,在霉潮發黑的泥地上逡移、漶漫開去。在這幢就要傾頹的老屋裏,所有的生命都遭到了逼迫,所有的靜物都被壅埋或侵蝕,所有的潔淨之處都被這橫流的髒水浸漬污染。也有些輕薄浮浪之物,隨著這湯湯濁污活躍起來,以為找到歸宿了……
  沒有輓幛,沒有花圈,蹚進污水中的,只有王有齡新結識的這兩位朋友。螺螄姑娘駕著小船,把王父送到杭州郊外的西溪濕地,在一個港汊交錯的地方找到一片荒洲。這裏野花雜駁,荒草萋萋,鷗鷺流連,狐鼬時窺。他們砍了很多小樹,火化王父的遺骸。王有齡披麻帶孝跪在火堆前,不住跪拜,放聲嚎啕:「父親!父親啊為兒不孝,竟沒有棺木將您老人家盛殮,運回家鄉……」
  螺螄姑娘見王有齡這般傷心,不忍再看,轉身跑到一棵大樹下,用手不斷捶打樹幹。猛抬頭,王有齡看到撐開在陽光下的萬民傘,瘋狂地衝過去,拔起來,要投進火舌捲舒的大火中。胡雪巖連忙過來攔阻:「這『萬民傘』不能燒掉,有齡兄!」
  王有齡嘶叫著:「人都死了,這傘留著何用?父親既然那麼珍愛它,就讓它伴著父親一路同往黃泉吧……」
  他推開胡雪巖,把大傘扔入火堆……
  火舌躍動,很快吞噬了傘面,頃刻變成一頂火傘……胡雪巖又一次伏地而拜:「也好,那就把它當作紙錢,燒給一位好官吧!」
  王有齡悲憤地跪倒在地,仰天長嘯:「蒼天哪──你為什麼要讓一位好官的結局如此淒涼呀,嗚……」回答他的,只有濕煙、亂鴉、白水、黑沼,化作黑蝶的紙灰,在迷離的荒草上空飛舞,迸碎,飄散無蹤……
  
  穿過複雜的港汊溪河,小船欸乃,送他們回家。
  王有齡坐在船頭,雙手抱著盛有遺骨的陶甕,神情肅穆。
  他旁邊坐著的胡雪巖,想安慰朋友,可又無法開言,只得默默地往河上撒著大把、大把紙錢,邊撒邊祈禱著:「王老伯,一路走好,一路走好……」
  小船駛出野河,就要拐進運河。螺螄問:「準備在哪兒靠岸?」胡雪巖給王有齡拿主意:「有齡兄,現在只好把令尊的靈骨放到鐵佛寺暫厝,等我們有了錢,一定把令尊的遺骸運回你福建老家,入土厚葬。」
  王有齡悲憤地:「有錢,可我們到什麼時候才有錢?」
  「總有那麼一天的,我想。那時,我不光要辦錢莊、當鋪、藥店,還要開辦義莊,免費施捨棺材和墳地,讓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窮苦人,全都入土為安。」胡雪巖吐露了他的心聲,這是他第一次表露自己的雄心壯志!
  王有齡的語氣終是免不了的淒涼:「賢弟,好大的口氣!足月只能拿到一吊多錢的小跑街,窮得連買頓燒餅油條都要掂量掂量呢,還想辦什麼大事業!」
  胡雪巖自信地:「會有那麼一天的,會的!有齡兄,有句話,我早想問你了,可一直沒說出口,不知該不該問。」
  王有齡神情悒鬱地望著他:「我們親兄弟一般,有什麼不能問的,問吧!」
  胡雪巖一本正經:「我看你不是個沒本領的人,你比我更前程遠大,你一副官相,將來肯定會做大官。何必一天到晚在茶館裏打發日子?」
  王有齡搖搖頭,一臉茫然落寞。
  螺螄姑娘在後邊取笑:「哎!你大白天說夢話吧?雪巖,安慰朋友也不要說這種九天大話。」
  胡雪巖執拗地:「不,我懂得看相,我有一本《麻衣神相》的書,對照著給有齡兄反反覆覆看過相。」
  「那你為什麼不給自己看看相呢,你能否大富大貴?」螺螄姑娘說,一臉壞笑。
  胡雪巖做出江湖術士的樣子:「眼睛長在額角上,只能給別人看,不能給自己看……」他忽然轉過頭凝視著螺螄姑娘:「螺螄,我看你喲,將來準能當個闊太太、貴夫人!」
  「什麼?我一個摸螺螄的……能當闊太太,貴夫人?螺螄殼裏做道場,只怕貴不起來吧……」此時,小船靠岸,螺螄一邊拾掇,一邊道,「如果你們真想算命,明天我陪你們上城隍山,去找那個十有九靈的范瞎子……」
  這日得閒,螺螄姑娘領著胡雪巖、王有齡走大井巷來到城隍山。城隍山又名吳山,是杭州一著名去處。山上道觀、寺廟林立,巫師、相士漫山遍野都是。數不清的掌故和傳說,簇擁著古甍飛簷,環繞著那些濃蔭匝地的古樹,借助怪石岩的精魂代代傳承,吸引著無數香客、遊人,以及虔誠的朝覲者。他們在無意間充當了相士、瞽盲的衣食父母,使這些民間禍福的預言家、天命人命的信使者蠅營狗苟,將現實和未來那些無盡的失望與希望連接起來。
  他們一行,穿過趕廟會的人群,走過「十二生肖石」,朝「城隍廟」走去。
  一家又一家看相、測字攤,向他們一行吆喝,邀他們算命、看相。
  螺螄姑娘輕聲提醒:「別理睬他們,這些都是江湖騙子,說得天花亂墜,全是騙錢混飯吃的傢夥。」
  胡雪巖忽然覺得有些滑稽,還真算命來了?便問螺螄:「你就那麼相信范瞎子,他真有那麼準?」螺螄認真道:「別人不知道,只有我清楚:這瞎子陰陽無差、禍福有準,號稱『范半仙』!他又不知道我爹是酒鬼,卻說我這前半輩子當與酒結下不解之緣,你說神不神?」胡雪巖乘機拉住她的手,關切地問:「那麼後半輩子呢?」
  「後半輩子……他沒有說。」
  王有齡想:莫不是這個螺螄姑娘故弄玄虛?「真有這麼神?那他肯輕易給我們算命嗎?」
  螺螄姑娘不無得意:「別人不成,我行!他天天吃我送的螺螄。」
  三人來到城隍廟門口范瞎子的攤子前,只見一張油泥塵垢瀦結的小方桌,背後豎著一個油膩招幡,當中那個似八卦不是八卦的圓圈中,寫著「算命」二字。范瞎子此時正伏案睡覺,肩膀抽動,似有鼾聲。
  胡雪巖生怕嚇著他似的:「算命測字啦,道長。」
  但攤主毫無反應,仍埋頭大睡。
  螺螄姑娘猛拍桌子大叫一聲:「范瞎子!」
  對方一驚,抬起頭來,不住揉著眼睛:「喊什麼喲喊,擾我清夢……」
  螺螄姑娘咋唬著:「找你,當然算命、測字啦……你就別裝睡了。」也不知她是怎麼看出來的。范瞎子瞪著空空洞洞的兩隻眼睛,白翻翻像兩扒黏稠的糖麻雞屎糊住眼眶,正色道:「誰說的,螺螄丫頭,你可別損人。我專門在這裏恭候你們三位呢。」
  螺螄頓時便顯驚訝:「咦,你怎麼知道有三位?范瞎子,你難道看見我們了?」
  范瞎子搖頭晃腦得意著:「不光看見,而且昨晚就夢見今天你們三個人要上山來。」
  螺螄姑娘笑了起來:「你夢裏眼睛就不瞎了?嘿,稀奇!」
  胡雪巖著實感到驚奇:「哦──那你就給我們算個命吧,我把生辰八字告訴你。」
  范瞎子一擺手:「不,不用,我把你們的命全算好了。」
  胡雪巖好生急切:「哦,我的命怎麼樣?請你快說。」
  范瞎子擺手:「你稍等,官大、命大的先來。」嘿,什麼規矩?胡雪巖一句嘟囔還沒出口,范瞎子突然用手指著王有齡:「這位!」
  王有齡驚得連連後退:「我?……我官大、命大?你弄錯了吧?」
  范瞎子向前一指:「來!跟我進城隍廟去。」說罷站起身來,摸到他的探路竿,領頭朝廟裏走去。
  「幹什麼呀?」螺螄不滿地嘟囔。但范瞎子熟門熟路,已經進了大殿。大殿難稱崇峨聳峙,卻也高大空闊,楹柱森然。殿內香燭氤氳,帷帳飄飄,善男信女們依序向城隍爺焚香禱告。
  胡雪巖一行來到高大的佛龕前面,仰望帳帷後的城隍爺,倒也莊嚴慈和,一副沖悒中平之相。
  范瞎子向城隍爺一指:「上!那是你的位置,你可以去坐這個寶座。」
  三個人面面相覷,不解何意,怎的去坐城隍爺的寶座?范瞎子竟然催促道:「去!你快去呀。去!」
  王有齡連連驚退:「不,不,你可別嚇我……」
  范瞎子不屑地:「你今天不坐,遲早要坐。」
  王有齡望著城隍爺,竟然神木愣吞,有如這泥胎木偶了。
  螺螄姑娘拉拉范瞎子的衣服:「那麼我呢?」
  「我不是早給你算過啦!丫頭。」
  螺螄姑娘嬌嗔道:「算是算過好幾次,但沒有一次作準。上個月,你說我一輩子只能河溝裏混;這個命還算不算數?」
  范瞎子十分肯定:「算數!你就是生就的螺螄命!『螺螄殼裏做道場,呼風喚雨做娘娘』。」
  螺螄啐了一口:「呸!娘娘?我才不信你瞎說哩……范瞎子,你昨天那樣說,今天又這樣說,是不是信口開河?」
  范瞎子為自己狡辯:「你要相信:人的命是會變的喲,隨時而變,隨人而變。」螺螄偏要單打獨鬥:「那你就算算我會怎麼變?什麼時候?什麼人?」
  范瞎子豎起手指指天,翻白著空洞眼:「天機不可洩漏……」
  說著,哼起「杭州道情」,準備揚長而去。
  胡雪巖尚在怔怔望著城隍爺,這廟裏供奉的神靈原有些掌故傳說,因不甚留心,一時竟想不起。忽見范瞎子要離開,連忙將他喊住:「哎,哎!還有我,還有我呢。」
  螺螄姑娘也忙叫喊:「范瞎子!……」哪知范瞎子理也不理,只顧自己走下山去。
  螺螄姑娘快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范瞎子!那這位胡相公的命呢?他的命怎麼樣?」
  范瞎子支吾其詞:「他……」
  胡雪巖趕了上來:「對!我。請范半仙為我大開金口。」
  范瞎子一陣囁嚅,擺擺手:「你的命……我不敢算。」
  胡雪巖更加莫名其妙:「不敢算……為什麼不敢?」
  范瞎子忽然找到一條理由:「你的命太大,我吃不消算,引人求吉不求凶,但記心頭益不窮。」說罷,回頭就走。胡雪巖更覺無趣:「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螺螄姑娘又追上去把他拉住:「別走!范瞎子,是好是壞,總得有句話。」
  范瞎子掙不脫,走不掉:「一定要我講,我不是金口,是臭嘴!先把醜話說在頭裏,胡相公可別生氣。」
  胡雪巖見他說得玄乎,表面坦然,心裏還是有幾分緊張:「再差的命也是命,我無所謂,說吧。」
  范瞎子摸摸髭鬚:「那我說了……」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緊張,三個人俱一言不發,期待著下文。
  范瞎子慢條斯理:「這個命……怪得出奇,人間少有……前半生,龍蟠虎鬥,難以看清……後半生嘛,只看到一個結局……」說到這兒,范瞎子又住嘴不說了。
  胡雪巖忍不住:「什麼結局?」
  范瞎子又賣關子:「直說嗎?」
  「直說!」胡雪巖和螺螄異口同聲道。
  「妻離子散,不得好死。」范瞎子清清楚楚吐出這八個字。
  王有齡大惑不解:「啊……這是什麼意思?」
  螺螄姑娘衝上前:「你,你這不是在咒人嗎?范瞎子!」
  范瞎子縮著脖子,有些畏葸的樣子:「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嘛──」說完,青竿亂點,掉頭而去,山風吹得衣袂飄飛,那敝舊的老藍布長衫,背上是一片白漬漬的鹽花。
  嘿嘿,妻離子散……胡雪巖本待來點兒自我調侃,忽然瞅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雖然換了裝,可他還是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他那詭秘、有些藏藏匿匿的舉止,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讓王有齡和螺螄姑娘先回,說自己還有點事,悄悄跟住了那個人。
  那人繞過城隍廟,走廟右的火德祠去往後山。後山多生雜樹,也有幾株老楓及長松,皆有數百年歷史,遠望森然一片。因後山腰有一處圮毀的雲居庵,曾經香火鼎盛,因此樹林中多有路徑通往山腰。胡雪巖見那人走偏南小徑往雲居庵方向去了。閃身走了另一條小路,一路綠蔭掩映,林木幽深,遠遠看見雲居庵坍塌的斷牆下,立著一個婦人。穿一件水紅緞掐腰窄袖衫,袖口、下褊皆鑲著白亮亮的閃光緞淨面花邊,半寸來寬,甚是耀眼韻致。繫一條髖線分明古銅色大翻波浪掩腳的縐紗裙,正在翹首而望,映著自林梢投下的天光,倒有幾分妖嬈動人。少頃,小徑上走來漁郎打扮的賴老爺,那女子一聲「表哥」,便撲了上去,投進了賴老爺懷裏。這女子好生面善!哦,想起來了,她是浙江藩司貴福老爺在外頭包養的一個女子,名叫美姬的便是。想不到窮得叮噹響的賴老爺還有這等雅興,欠他一屁股債,還有心情跑到吳山的密林中來會相好。下次遇上他,一定要敲打敲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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