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逢討債怒氣難平伸援手
                救落水芳心不死弄輕舟
 
  隆冬,正是年關「大比」之期。
  朔風怒號,大雪瀰漫。街道上,人們行色匆匆,肩挑手提的都是年貨。巷陌縱橫的清河坊,商氣人氣把飛雪作踐得一塌糊塗。長長的青石板街面只有深淺不一的黑濕。飛雪驟來,頓被濕化、熱化、足跡所化,只有黑濕通連,綿延逶迤,在密密匝匝的屋宇間,在迷濛混沌之中,獨持一份本原,獨存一種靈秀,以其厚實、平明、普通,向不可一世的一統長天飛雪挑戰。這就是杭州,這就是杭州的清河坊。
  「砰!──!……」爆竹沖天而起,孩子們仰頭拍手,雀躍歡呼。
  井邊,主婦們喜氣洋洋洗刷著鍋盆碗盤、雞鴨魚肉,一個個談笑風生,俚語嘟嚕。炒貨店門口,大炒鍋在「沙啦啦,沙啦啦……」翻炒著花生、瓜子、山核桃一類乾果,叫賣聲在鼎沸的人聲中顯得特別悅耳,充盈著獨特的杭州韻味:「快來呃──炒花生、瓜子、山核桃喲……」
  「火熱滾燙的粽子!乾隆萬歲爺下江南嘗過的甜粽、肉粽、紅棗粽……」
  「餛飩喲,燕皮餛飩能看見啥餡的喲……」
  人叢中,穿行著一位英俊青年,長方臉,眉清目朗,白淨面皮反被朔風吹得紅潤。腋下夾著一個帳本,雙手籠在棉衣袖子裏,腳下生風地踮著碎步。即使行人壅塞,等個空子鑽過去,他也這麼倒換兩腳,作碎步狀踮著。
  「砰!」又是一聲爆竹,他不由得抬起頭,駐足觀望,露出幾分孩子氣。
  「胡相公!」街邊粽子攤老闆叫住他:「這般急匆匆,討帳哪?」
  「是喲,年關大比,抓緊跑街。」說完,他瞅個人縫欲走。
  「吃個熱粽子,暖和、暖和。」老闆不放過任何一筆可能的生意。
  「多謝了!我不餓……」嘴裏說著,腳下已經利索地跑開了。
  青年叫胡雪巖。幾天前,請一個有學問的老先生,給他取了個大號:光墉。他是杭州城有名的「開泰錢莊」的跑街。跑街不坐店,不管兌銀放款一類具體業務,但身分高於一般店員。他每天的活計就是跑市面,打探消息,發現、招攬客戶,弄清儲戶詳細情況,催討欠債,登門送禮,應對客戶各類不時之需等等,是個八面玲瓏的角色。所謂「大比」,就是年關還債的比期臨近,這個時段,他的業務重在討債。現在,他正趕往賴舉人家中,去催討一筆舊帳甚或呆帳。
 

 
  長街最冷清處,坐落著一幢老屋。這裏人戶漸稀,有街無市。當然,街也不過是當中嵌有一溜石板的土街,路面坑凹毀損,不利通行。老屋背後是一個抵近荒隈的臭水塘,年年一度茂盛的野葦、構樹,掩著、擁著一街住戶排進塘中的生活污水,發散些臭氣、孳生些蚊蠅給長街古肆。
  老屋內四壁蕭條,別無長物。紛紛揚揚的雪花,由寒風裹挾,打破窗子飄進。
  門板床上,鋪著稻草,一具僵屍般瘦弱的身軀在抖顫個不停。髒污的枕頭上,是一張形容枯槁、鬍子拉碴的臉,深陷的眼窩裏,一雙昏花的老眼半開半閉。
  床邊,站著幾個如狼似虎的討債人。為首的正氣勢洶洶地逼問床上的老者:「人呢?你兒子王有齡在哪兒?」
  老人用瘦骨嶙峋的手指著門外,無力說話,也說不清楚。
  為首的氣得喘了一口粗氣,拉開的架式不由得垮塌下來:「肯定躲債去了!難怪老子來了好幾趟了,都沒人……」正說著,屋外哪兒傳來響動。一個同伴拉了拉為首的手肘,示意屋外有動靜。討債人立刻隱退,悄無聲息。風雪肆虐,把討債人奈何不得的老人,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喘,轉不過氣來。
  後院圍牆外,王有齡果真在聽動靜。
  這是位書生模樣的青年,年約二十五六,生得劍眉星眼,儒雅中藏著英武氣概。雖則窮愁潦倒,不修邊幅,卻不顯猥瑣、卑微。他看看爬滿藤蔓的圍牆,牆頭已殘破不堪。牆外有一棵褪光葉片的大構樹,枝柯張舉,如同一把用禿了的竹掃把。王有齡聽得屋內沒了響動,沿著構樹爬上牆頭。他提心吊膽地聽了一陣,張望了一會,才輕輕跳下地面,躡手躡腳走到後窗,朝裏面望了一下,但見冷灶湫煙,黑魆魆了無生氣。他擔心著父親,於是繞過牆角,放膽走進門來,叫了聲:「爹──」
  床上老人一見,著急地朝他擺手,聲音嘶啞地:「走!出去……」王有齡不解,反而衝到床邊:「爹,你怎麼啦?」此時,兩邊的門後,突然閃出了討債人,氣勢洶洶地把他圍住。
  王有齡回頭一看,臉色突變:「啊!……」沒等他反應過來,兩個壯漢,一人抓住一條手臂,把他抓住。
  為首的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好啊!王有齡,這下總算被我們逮到了!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吧?」
  雙方目光一陣對峙,王有齡終於敗下陣來:「好吧,你們想怎麼樣?」
  為首的滿嘴噴著唾沫星子:「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給你一點厲害看看不可!走,跟我們走!」
  「上哪兒?」王有齡一聲驚問,杭州找黑道討債,有把人弄殘的。
  「衙門!」
  其他討債人也喊著:「走,快走!」
  王有齡一甩手:「我沒犯罪,幹嗎上衙門?」
  為首的嘿嘿一聲怪笑:「你住我家老爺的房子,三年沒付房租,就這麼挺著白住?借了高利貸,年年利滾利,可你分文未還。今兒個,你再不給錢,只好請你上衙門去見官。」
  王有齡自知理虧:「錢?等我補了鹽大使的缺,所有的欠債一併歸還。可眼下實在沒辦法,我拿什麼還?你們瞧,家當全在這兒,你看什麼能抵債?」
  為首的一看屋內:「補缺?說夢話還要挑個好時辰呢,看你這熊樣,天上能掉下金元寶給你?王有齡,你準備破罐子破摔是吧?那好!我們先收回房子,你和你老不死的爹走人!來!快動手──把他們轟出去!」
  為首的順手抓過桌上一個茶壺,甩出門外。
  其他人也把屋內舊桌椅爛板凳統統摔出門去。
  胡雪巖走大街,過小巷,一溜小跑,本打算抄近路去賴舉人家,路過這家門口,一口小鐵鍋驀地從屋內飛了出來,差點砸到他身上。
  他機靈地閃身躲過,聽到屋內一片打砸吵嚷之聲,好奇地走了進去。
  王有齡正拉住為首的手求情:「大哥,好了吧,好了吧……你們是來討債,又不是抄家……」
  為首的不依不饒:「我們就是要砸!砸你一個稀巴爛!才知道我們的厲害。」
  他狠狠一推,將王有齡推倒在地:「哼!不折你一條手臂、斷你一條腿,就算是對你客氣吶。」
  胡雪巖見狀連忙上前:「大哥,大爺,有話好好說,別傷了和氣。」便挺身攔住了為首的。為首的張牙舞爪欲再次撲向王有齡,見冒出個擋道的,原本就沒好氣:「滾開!要你管什麼閒事?」順手一巴掌,將胡雪巖打倒在地。下手忒重,胡雪巖嘴角被打出了血。就在這時,門口衝進一位少女,手持一把木槳,叫一聲:「雪巖哥──」幾步衝到胡雪巖身邊,撩起衣角為他擦去血漬,把他扶了起來,扭身衝那群討債者道:「你們好狠心喲!幹嗎下手這樣重?」
  為首的惡狠狠地:「不狠,能趕走這些窮叫化子嗎?」
  王有齡氣極:「誰是窮叫化子?我,我是……」為首的彷彿下決心要把他們趕走,對王有齡又打又踢,嘴裏道:「你就是窮叫化子!你們就是窮叫化子……」王有齡忍無可忍,與他對打起來。胡雪巖惱恨此人心狠,前去幫忙,頗塞了他幾記夾拳,打得為首的直叫「哎喲」。其他幾位討債人忙來助陣,少女掄起木槳,一陣橫掃,招招著肉,呼呼生風。
  那些人吃不住勁,頻頻躲閃。為首的頓足喊叫:「反了,你們簡直是反了!」一個討債鬼被少女追趕,竟跳過去抓起床上的老人來做抵擋。王有齡怒不可遏,大叫一聲,一陣風衝進廚房,操起一把菜刀,又旋風般衝回來,一刀砍在為首的手臂上,頓時血流如注。為首的哇哇大叫:「哎喲!你倒搶先動刀動槍,對我們斬手斷臂了。」
  其他逼債人發一聲喊:「啊!要殺人了,快抓他上衙門去……」一齊圍了上來。
  王有齡舉著刀,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傻站著,只擺個金剛怒目的架式。少女提醒他:「快!還不快跑!」
  王有齡這才猛醒,「啷」一聲丟下刀,箭一般射出門去。討債人一齊追喊出去:「抓住他!快抓住他──」
  王有齡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暈頭耷腦、上氣不接下氣。囂亂的叫喊聲在暮靄中滾動:「抓住他!別讓他跑掉……」逼債人在後面緊追不捨。出於關心,胡雪巖和少女也追了上來,跑前的挾著帳本,趕後的扛著木槳。
  前面是一座高高的大石橋,遠看如大地的胸乳,挺拔孤出。跑近了,不過是一道石砌的陡坡,像隆腹般坦陳展開,兩側有石砌雕花欄杆,像產婦無力張舉的兩條小臂──它就是著名的新宮橋。
  王有齡跑到這兒已是精疲力竭,他呆呆地站在橋頭,一邊乾嘔著,一邊打著主意。背後的討債鬼已漸漸逼近。
  他望著橋下,黑黝黝幽深流淌的河水百年千年不息地流過,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臉上卻掛著淚痕:「新宮橋下東流水,中間多少行人淚?難道這世界再沒有我王有齡的容身之地了嗎?……」
  他的身體搖晃著,心把持不住,身體也把持不住。
  胡雪巖遠遠便喊:「別跳河!別尋短見──」瘋狂地朝這兒揮手。
  少女也喊:「別跳,千萬別跳河……」
  但是,王有齡已從橋頭縱身跳了下去,激起一片黑亮亮的浪花,發出哩嘩啦的濺落聲。
  「救人啊──有人跳河了!」有路人衝上新宮橋,高喊:「快救人啊……」
  路人大亂,一齊朝橋頭擁來。
  雜沓的腳步,踩在積雪的路面,飛濺起雪泥,白的是雪,黑的是泥。
  橋上、河邊已圍著不少人,望著河水中間,指手畫腳。
  黑黝黝的運河水,以它慣有的沉穩和力量,激起一個個漩渦。
  漩渦中,一顆人頭若隱若現,一雙手露出水面,在胡亂地划動、掙扎。
  水面上,一頂書生戴的瓜皮帽,在隨著流水起伏。
  「不好了!要沉下去了。」
  儘管橋上又跑來不少人,可大多數只是觀望,很少有人付諸行動。
  河心,王有齡的人頭已看不見。很快,露出水面的一隻手也漸漸下沉,只露出指尖。胡雪巖一身泥水趕到,二話沒說,「撲通!」跳了下去。
  眾人發出驚呼:「啊!……」
  胡雪巖奮力向王有齡游去,但從游姿來看,他的水性並不佳。
  湍急的河水,在他的揮打下發出喧囂,望空躍起一片白的、黑的,又譁然落下,灑下無數亮泡,濺起串串水花。稍遠,水流在刺骨的寒風中閃著幽幽冷光。向前直瀉的水紋像道道流矢,嗖然不見;又像黑色巨蟒脊背上的黑鱗,倏然一閃即逝。冬天的大運河,變得險象環生了!待胡雪巖游到出事地點,已不見王有齡的蹤影。
  他大口喘息著,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睜大眼睛尋找。突然,他看見漩渦中露出一條髮辮,胡雪巖迅疾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一陣掙扎,一陣搏擊,水花翻湧,就靠那條辮子,他把王有齡的半個身體帶出了水面。王有齡已半昏迷,只是本能地亂划、亂抓。
  他一定是太難受了!胡雪巖模模糊糊地想,湊攏去想拉他一把,誰知王有齡出於求生本能,一把將他抱住,抱得緊緊的。
  胡雪巖驚叫:「哎喲!別抱我,我水性不好……」但王有齡已經聽覺、視覺全失,只有生的意念主宰了他,他將救星摟抱得更緊。拚命掙扎的胡雪巖已嗆了好幾口水,「唔唔」叫著,越發嗆水,很快便失去游動的能力,被落水的王有齡拖向河底,雙雙沉了下去。
  在橋上,岸上的人鼓湧、騷動、驚怍、痛惜的時候,一條小船溯著水流,從暮靄中閃了出來。
  少女飛快地划動雙槳,目光沉穩地掃射著水面。她坐在船尾,微微傴著上身,雙腳蹬在一道隔艙板上,紋絲不亂。那種沉著、鎮靜,與她的年齡有著太大的反差。很快,波動的水流中,現出時沉時浮的兩個人,仍在不住地掙扎。少女急忙將小船向他們划去。胡雪巖見小船駛近,奮力將落水的王有齡托起,推向小船。少女一邊叫著「雪巖哥,快上船」,一邊伸過手來,將奄奄一息的王有齡拖上船,扔在前艙。胡雪巖解脫了,卻想顯他本事,扳住船舷:「我,我自己來……」話音未落,他縱身一躍,半個身子躍上船舷,但用力過猛,小船側向一邊。少女喊著:「哎!當心!雪巖哥……」閃到另一邊想穩住船,但已經晚了,船舷嚴重傾斜,把船上的人全部倒進了運河水中。白浪、黑泡、漩渦,泛著幽光的水波,頃刻將落水者吞噬。
  岸上圍觀的人又一次發出驚叫,無不緊張地凝視著河中。暮靄漸濃,朔風更緊,飛雪稍停,夜寒陡起,圍觀者中有人打起了寒顫,有的早就在跺腳搓手地取暖了。遠遠望去,那水性嫻熟的少女最先冒出水面,她很快從水中撈起一個,挾著他的腰,划著水遊向小船,一看她那個姿勢,就知道她水性極佳。
  「好!好啊……」岸上的人一齊鼓掌。
  「你們知道她是誰?草橋門外大名鼎鼎的螺螄姑娘。」有人在說。
  「啊,她就是螺螄姑娘呀!」
  河面上,螺螄姑娘已把王有齡、胡雪巖先後推上船,自己走船尾輕輕上船,操起了雙槳。在人們的嘖嘖讚歎聲中,小船風一般消失在夜幕裏。
  
  小船傍靠哪兒,胡雪巖和螺螄姑娘起了爭執。
  三個渾身精濕的落水鬼,王有齡情況不佳。螺螄要在就近的中河邊停靠,那裏有個破廟,可以暫棲。
  胡雪巖還在猶豫:「我家在元寶街,離這兒不遠,還是你用船……送到我家中去吧。」
  螺螄姑娘一聽就來氣:「去你家?你那婆娘不把我生吞活剝才怪呢。哼!」
  胡雪巖歉疚地說:「螺螄姑娘,我對不起你,我違背了我們的誓約……可我也是沒法子喲,我娘硬要把她塞進我的房裏,這父母之命……」
  螺螄姑娘打斷他的話:「別分辯了!我知道,你娘是嫌我窮,嫌我是個摸螺螄的……少囉唆!就停在這兒,你快扶他上岸。」
  胡雪巖去扶失去知覺的王有齡,可哪裏扶得起,只得在螺螄的幫助下把他背了起來,離船登岸。螺螄姑娘從船艙拿出很大一只衣包,跟在後邊。
  河水把王有齡的肚子灌得脹鼓鼓的,他的腦袋無力地耷拉在胡雪巖胸前,似乎聽得到水在王有齡的腹腔裏晃蕩。積液不時從他的嘴角溢了出來,在胡雪巖胸前流淌。胡雪巖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把個王有齡馱進了破廟,一躬身,王有齡便出溜在地。胡雪巖一屁股坐了下去,身子往後一倒,四仰八叉睡在地上。只聽螺螄叫道:「你作死啊!這種時候,你能睡嗎?動著,你給我不停地動著,聽見沒有?」
  破廟早已香火沉寂,凋敝破敗,門扉倒地,牆角透風,是流浪人的棲宿之地。但佛龕前偶有香火,今晚就有幾根紅燭在寒風中哆哆嗦嗦,畢竟要過年了嘛。
  胡雪巖把王有齡臉朝下擺放在地,揉他、叫他:「兄弟,醒醒,快醒醒……」老半天,他抬頭對螺螄說,「這可怎麼辦,是不是沒救了?」
  「沒救了,你也給我不停地動著,否則,不消一袋煙工夫,你身上就結冰了,你也要沒救了──」螺螄說罷,忙裏忙外,到雪地弄來一些枯枝,一棵死樹,用叫化子鋪床的稻草引火,就把一堆篝火燒了起來。
  寒夜裏,一個絕望的落水者最需要的是溫暖,王有齡的臉色漸漸鬆弛,唇角也開始微微抽動。
  胡雪巖連忙將他身體側轉,拍打著他的背部,讓他吐出肚內的全部積水。
  他們身上的水,王有齡嘔吐出來的水,流進了火堆,混合著樹枝的水汽和柴上的積雪,在火中發出滋滋的響聲。
  螺螄姑娘打開那個衣包,從裏面取出兩件女式大袍:「你們先把濕衣服換下,把這袍子披一披,將就一下,在火堆邊烤烤身子,要不然會凍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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