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凌晨 逃出紅色城市

〈天河抄〉
      七月七日七夕,牛郎和織女,苦命的夫妻倆,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大日子哪。我姑媽克絲婷盛妝打扮,帶領我,穿梭在婆羅洲內陸叢林一座紅色迷宮城市,四處尋找一個陌生、不知名、驚鴻一瞥、我只在坤甸碼頭匆匆打過照面的普南族長辮子姑娘。一瓠迷濛水月下,姑姪倆半夜走出旅館,冒著漫城猩紅飛沙,好似一雙夜遊情侶,手牽手,躡手躡腳探頭探腦,行走在新唐鎮小紅町上一窟窟燈火妖媚、人頭飄忽的盤絲洞間。就這樣一整晚尋尋覓覓只顧逛蕩著,不知怎的神差鬼使,姑媽就回到了她三十八年生命中最害怕、最最不想回去的那個地方。命啊。丫頭,妳也看見了,一來到這個所在(那只是二戰皇軍營區旁邊一排低矮的東洋黑漆木板樓),我那平日飛颺佻.,慣常駕駛一輛天藍路寶吉普車,狂飆在卡布雅斯河口,縱橫於三角洲平野,赤道一輪大日頭下只見滿肩火紅髮毬子,潑剌潑剌,迎著大河的風不住飛撩的姑媽──坤甸城中人人識得的「房龍農莊的普安‧克莉絲汀娜」──就彷彿受了魔咒似的,霎時變了個人:幽魂樣一個孤獨無助蝦腰駝背的老婦人,半夜凌晨,蹭蹬在空盪盪的城心,聳著一頭蓬鬆紅髮,滿臉風塵,但身上卻依舊穿著她那件專為陪伴姪兒逛街,喜孜孜,從行李箱底挖出,特地換上的天藍地小黃花過膝長裙。這流落異鄉、舉目無親的洋婆子,跂著一雙簇新銀白兩吋半高跟鞋,從荒廢的軍營中走出來,獨自躑躅街上,抬頭看見我慌慌急急跑來尋她,眼一紅,如見親人,當街就蹲了下來放悲聲只顧掩面痛哭。
    她是出身荷蘭法蘭德斯地方世家大族的克莉絲汀娜‧馬利亞‧房龍。受她的老相識、我父親之託,帶我進入婆羅洲叢林從事一趟她所稱的成長之旅。
  我膝頭一軟,也在街心蹲下,雙手攬住姑媽的肩膀,將她的臉龐悄悄藏放在我的胸窩裡。我,來自古晉的「少年永」,她那七、八天前在坤甸碼頭和她勉強相認的支那姪子,就在這一夕之間,變成她的至親、她在異國唯一的倚靠──變成,噯,此後五百公里航程中她生死與共的旅伴。所以我就當機立斷,片刻也不稽留,決定趕在天色大亮之前,把姑媽帶出她心目中的鬼地方,那人鬼雜處、飛沙走石、成群科馬子怪獸日夜咆哮出沒、鬼門關似地,聳立在卡布雅斯河中游的紅色城市,新唐。
  丫頭,如今就算我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啦!十五歲,猶未成年的我,神差鬼使地成了房龍小姐身邊唯一的男人,她精神上的支柱。
  我那晚的處置,準會讓我父親以我為榮。首先,我把姑媽──我還是叫她的暱名「克絲婷」吧,終究比較習慣和順口──從馬路上攙扶起來,半誘哄半威嚇之下終於讓她停止哭泣,接著我幫她拂拂身上衣裳,用我兩隻手,將她那一頭亂蓬蓬番鬼婆似的四下箕張的赤紅髮絲,耐心地、一綹一綹地梳攏好,順手抹掉她腮上兩條淚痕,然後撿起她丟棄在街心的銀色小皮包,掛回她肘彎上。整理停當,我才挽起她的臂膀攬住她的腰肢,牽扶著她走出黑衚衕,頭也不回,迎著黎明前最深、最深的夜裡滿城呼飀飀,漩渦也似捲起的一濤濤風沙,穿過空洞洞的城心,奔跑過四條闃無人蹤,凌晨只見鬼眼樣一蕾蕾紅霓兀自閃爍兜轉,不住招徠過路客的花街,跫跫跫,逃命似地快步走向老城區舊碼頭。棧橋下,泊著一排獨木舟。我敲開棧橋頭一間鐵皮棚屋,叫醒一個伊班老舟子,邊苦苦懇求,邊從克絲婷的皮包裡掏出幾張嶄新的印尼盾,這才獲得他的首肯,親自駕駛長舟,載我們姑姪倆離開新唐,日出之前,將我們送到上游最近的一座甘榜或長屋。
  只聽得潑剌剌一聲響,伊班老舟子剛發動船尾那具二十匹馬力強生引擎,我們都還沒坐定呢,那長舟,咻地,便像一尾飛魚凌空而起,水花迸濺中,一溜風破浪溯流而上。
  丫頭哇,我們終於逃出生天,離開克絲婷心中最懼怕的地方了。
  此去,距離航程的終點──我們這次大河之旅的終極目標,矗立在水源頭的冥山峇都帝.──仍有五百公里水路,但在七夕這晚,天上水紅紅一瓠鬼月照耀下,我們已經通過了卡布雅斯河上的地獄之門,安然無恙,往後若蒙大神辛格朗‧布龍/耶和華眷顧,一旦進入上游深山,便是一趟暢行無阻,與世隔絕,宛如穿行在武陵洞天中的伊班長舟之旅了。
  這會兒我和克絲婷兩人,面對面,膝頭抵著膝頭,坐在長舟中央兩條橫板上,久久默不作聲,只是仰著臉,怔怔望著頂頭那片──哇!豁然開朗、滿眼星靨靨的婆羅洲夏夜天空,各想各的心事。
  天黑黑,欲曉未曉。
  ──天快亮了吧?永,這一夜好長。
  ──五點。太陽就要露臉了。
  ──看,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一個勁還在眨眼呢,不肯歇息。
  ──赤道的星星特別活潑、頑皮、愛玩。
  ──永,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大河上驚天動地,陡然迸響起一記焦雷。
  鬨窿──
  我慌忙回頭,揉揉眼睛,望向船尾那隨著潑剌潑剌長舟引擎聲,一簇紅色魅影般,燐光點點,逐漸在我們的視界中消逝、隱沒的新唐鎮。
  港口,一座簇新水泥河堤下,正在趕工興建亞洲最大木材集散場的遼闊工地上,飛沙驟起,漫天紅潑潑,正在颳起清晨的沙塵暴。嗚飀嗚飀的風沙聲好似一陣陣起床號,淒厲地喚醒了那成排蹲伏河畔,垂著血漬漬的鋼爪,闔上白森森的鋼牙,熄燈滅火,正在齁齁沉睡中的黃色鐵殼大怪獸。嘎──嗤!科馬子們紛紛睜開牠們那水晶球似的血絲眼珠,齊齊仰天打個大哈欠。天方五更,大清早那一個個聖經巨人般,魁梧奇偉齜牙咧嘴,四下棲息在婆羅洲原野中的小松、三菱、日野、五十鈴黃鐵甲武士,就全都甦醒了。漫天紅霧裡一瓢殘月下,只見牠們紛紛昂起頭顱,笑齤齤張開嘴巴猇叫三聲,倏地,舉起牠們那血亮血亮映照著曙光的各式奇門兵器──鏟刀、挖斗、奇形怪狀的鋼爪──朝著卡布雅斯河盡頭的磈礧石頭山,鏘鏘,抖兩下,隨即凝眸注目,迎向山巔正待破空而出的一輪旭日,行最敬禮。接著,我就聽到震天價響銧鐺一聲,眼睛驀一花,看見河畔工地上,舉行閱兵大典似地,科馬子們高高舉起長長一排好幾百隻巨靈怪手,直挺挺停留在半空中,文風不動寂然無聲,好像在宣誓效忠,又彷彿在等候主子的命令。牠們的主子乃是「科馬子神」:史前縱橫地球而今早已絕滅,陰魂不散,突然又在婆羅洲復活的暴龍/科幻世界最新、最炫、最酷,體型最龐大,面目最猙獰的金屬怪獸/婆羅洲叢林的新神魔──小松五七五型超級推土機。科馬子神起床嘍。烏鰍鰍狺狺然,妳看祂舉起祂那支雪白白、足有一層樓高、一次就可以鏟掉整座網球場的大鏟刀,從蹲踞的紅土坑裡,霍地立起身,睜著斗大的兩粒火眼金睛,鐺鎯鐺,抖了抖身上披著的重重烏黑鎧甲,繃著臉悶聲不響,就帶頭鑽出巢穴,砰磅砰磅鼓著祂那一千匹馬力的強大心臟,噗噗,噴吐出蓬蓬黑煙,牽領祂那群工蟻般聲勢浩大的徒子徒孫──小科馬子們──開始出勤,執行「西渤泥拓植(株)」今天指派的任務:鏟平另一座山頭。
  霎時,整座新唐鎮陷入了一漩渦遮天蔽地的紅色飛沙中。從舟中遙望,只看得見鎮心小紅町東一簇西一蕊霓虹,晨霧裡一窩戲水的群蛇般,在這曙光初現時刻,兀自睞啊睞、眨啊眨地,還只顧兜轉閃爍著一盞盞.紫嫣紅、水汪汪媚眼似的花燈,不知在招徠什麼客人。城外原野上的宿鳥,滿林子嘁喳驚飛。萬里無雲,看來今天又是個八月太陽高照的大晴天,正是趕工幹活的好日子。月沉落,天將破曉。卡布雅斯河灣那片早已被鏟平的赤紅土地上,空窿窿,驟然綻響起一連串焦雷,好似晴天霹靂。隨即眼一花,我便看見成百輛挖土機、鏟土機、刨土機、壓土機和成隊五十鈴十輪大卡車,以及各種型號、張牙舞爪四處流竄的怪手,在科馬子神統領之下,全員出動,沿著河堤溯流而上。
  丫頭,看!這一窩巨大的黃色工蟻簇擁著一位尊貴、魁梧、烏鰍鰍其醜無比的蟻后,嘶吼著奔馳在婆羅洲的處女林中,鏗鏘,鬨窿,一路刨起滾滾鮮紅土壤,挖起千年老樹根,浩浩蕩蕩衝破重重曙色,以狂飆之勢,掃蕩開滿山遍野飛沙大霧。這幅場景,端的十分瑰麗血腥,陰森壯闊,簡直就像好來塢科幻神怪電影中,精心打造的一群超級摩登金屬怪獸,傾巢而出,在那漫天血雨飛灑之下,仰天嘎嘎怪笑,朝向我們姑姪兩人撲殺過來……
  ──啊,永,他們追來了!
  ──克絲婷坐好!不可以回頭看。
  我從舟中坐板上霍地起立,一個箭步躥到克絲婷跟前,大喝一聲,伸出雙臂抱住她的頭,用手掌蒙住她的雙眼,回頭努努嘴,朝向蹲坐在船尾掌舵的伊班老艄公,一抬下巴,示意他加足馬力,全速前進。
  我們的船──長十二米,中央寬一米二,用一整株婆羅洲圓木刨空鑿成,精工打磨拋光,線條十分流暢優美,有如一枚完好象牙的傳統伊班長舟──在老舟子吆喝催促下,登時便像一尾凌空的飛魚,哦不,像一隻童心大發、在大河上獨自戲水的神鳥婆羅門鳶,剮剮呼嘯兩聲,先在河中央滴溜溜打個圈兒,旋即穿梭河道中蛇行五六十碼,猛然發勁:咻!船尾馬達攪起的水星一路飛濺追逐,長舟破空而起,騰雲駕霧也似,直直逆水而上,倏忽,就把水湄那群仰天嘶吼、陰魂般緊跟不捨的黃鐵甲怪獸,一古腦兒甩脫了,遙遙拋在後頭。我鬆開環抱住克絲婷肩膀的雙手,扶住膝頭從舟中立起身,昂首眺望。巍巍新唐──無邊翠綠中的一座紅色城鎮,我們大河之旅的中繼站,卡江流域最後一個大聚落,新興的河港,建設中的亞洲最大木材集散中心──曙光熹微裡,海市蜃樓似的,早就在我們視界中消散掉,轉眼間完全隱沒入婆羅洲心臟浩瀚樹海裡,悄沒聲,只剩下一團紅霧,燐火點點兀自飄忽閃爍,久久,籠罩住大河畔那山青水美,在這清早時分,天籟般,彷彿聽得見成群伊班孩童戲水聲的卡布雅斯河新月灣。
  逃出生天,驚魂稍定,姑姪倆終於可以安頓下來,歇口氣,好好審視對方。
  克絲婷的心情早已平復。在紅色城市浪遊一晚,這會兒,她滿頭滿臉沾著紅塵土,挺直腰桿子坐在長舟中央那條橫板上。破曉前,河風又起,馬達咆哮聲中只見她兩肩赤髮鬃,風潑潑汗湫湫,迎風芒草般飛撩狂舞,但她神情安素,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把一雙手交疊著放在膝上,凝起兩隻冰藍眼眸靜靜瞅住我──這才是我在房龍農莊初識的克絲婷!我被她這樣一瞬不瞬地望著,臉就飛紅了,低頭看看自己:一個十五歲中國少年,瘦楞楞地穿著他父親那寬大老氣的漂白夏季西裝,足登一雙圓頭大皮鞋,蓬頭垢面,兩眼惺忪,大清早出現在婆羅洲內陸一條大河上,搭乘一艘伊班長舟,伴隨他的紅髮碧眼荷蘭姑媽,急慌慌逃避一群招揚著旭日旗、高舉著大鏟刀的科馬子怪獸的追殺……妳告訴我,丫頭,這樣的際遇究竟是怎樣的一樁緣法?
  我那姑媽只是端坐著,雙手依舊交疊膝上,好久不聲不響,眼勾勾瞅著那忸忸怩怩坐在她對面的我,少年永。
  ──克絲婷,我們沒衣服換了。
  ──永,我知道。
  ──行李都留在旅館,來不及帶走。
  ──不打緊。
  ──旅伴們都以為我們失蹤了。
  ──不理他們。
  ──這下,我們變成兩個流落在婆羅洲叢林、無家可歸的流浪姑姪了。
  ──這也很好啊,永。
  這也很好啊。渾沌中一道閃電倏地劃過,我心中驀一亮:此去,直到旅途終點峇都帝.山,仍有五百公里水程,我們這對結緣鬼月坤甸、結伴從事一趟奇異旅程的異國姑姪,如今落得一身孑然,只得相依為命──這種機遇和這份感覺豈不是挺難得、挺好的麼?
  我吩咐那伊班艄公將速度放緩,讓長舟悄悄滑行在河中央航道上。
  馬達聲平息,天地一下子沉寂了。
  百米寬的河面靜盪盪,只聽得水聲磷磷,忽然,潑剌一陣響,兩條水蛇嫋嫋娜娜扭擺牠們那丈把長、通體雪白的身子,纏鬥著,雙雙鑽出河畔老樹根窟窿,只顧互相追逐、嘶咬,癲癲狂狂劈啵劈啵一路迸濺起蕊蕊水星。克絲婷笑吟吟,睜眼看著。伊班老舟子索性關掉引擎,把船停在河心。好久,這雙白蛇才從搏命似的交歡中掙脫,兩下分開,一前一後悠悠穿越過河道。克絲婷嘆息兩聲,伸手拍拍心口,轉頭望著牠倆一路追戲著,雙雙遁入河對岸水草窩裡。一抬眼,她看見大河下游,天際,出海口,破曉時分一枚殘月低低懸吊在蒼茫煙波中,待沉不沉。白姣姣一弧俏麗的倒影,只管靜靜盪漾河心上。
  克絲婷回過頭來睨住我,瞅著瞅著,月光下只見她眼瞳中兩蓬子光芒,火燄樣閃爍著奇異的神彩。
  ──永,你看那月亮!記得嗎?你剛抵達坤甸那晚,我帶你站在卡布雅斯河大橋上看月亮。那時她還只是一彎月牙兒,像個小女娃。
  ──克絲婷,那時妳對著月亮起誓:「今年暑假,我將引領你進入婆羅洲內陸,穿過層層叢林一路溯流而上,把你帶到卡布雅斯河源頭,親眼看著你,永,一個十五歲、生平第一次獨自離家出遠門的少年,正式展開你的人生之旅。在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龍眷顧下,若能平安、順利地完成這趟艱險的蠻荒航程,我,克莉絲汀娜‧馬利亞‧房龍,就算盡到了我對永的父親的責任,償還他當初對我的一份恩情。」
  ──我不會違背我以我的家族「房龍」之名立下的誓。
  ──再過七天,陰曆七月十五月圓之夜,我們會抵達峇都帝.嗎?
  ──永,我會很努力。相信你的姑媽。
  ──我相信克絲婷。
  ──你看,這個月亮跟我們在坤甸時看到的可不是一樣嗎?她沒改變呀。
  ──只是月弧悄悄擴大了,像女孩長大了偷偷懷了胎兒。
  ──嘿,這是哪門子的比喻?不好笑。
  ──我以為這個譬喻滿有創意的。
  ──你也知道,永,經歷過太平洋戰爭,我這輩子不能再懷胎兒了……
  我閉嘴不再吭聲,任由克絲婷絮叨,自管歪著頭豎起耳朵,傾聽引擎聲,看著船尾的螺旋槳白花花捲起泡沫似的一渦渦浪濤,劈啪劈啪,攪碎月亮的倒影,載送我們姑姪倆,一路乘風溯流而上,航向一個我們不知道的所在。
  天欲曉,日將出。
  眼前陡地開朗,長舟駛進了莽莽樹林中一片寬闊的河灘。頓時,大河沉靜了,變成一條涓涓流水,悄悄穿行過那隱匿在婆羅洲內陸深處,這凌晨時分,驀然顯現在我們眼前,武陵洞天般無比深邃、寥廓、寧謐的一個天地。霎時間,我們感覺彷彿置身於全世界的中心,宇宙的心臟。我們知道,我們漫長的卡布雅斯河溯流之旅經歷了五天航程,搭乘鐵殼船,渡過中游層層關卡,熬過人世間各種悲歡離合,在月亮半圓的時節,終於來到大河上游。天盡頭處,水源頭。謎底便是在前方那座黑禿禿聳立高原上的石頭山下。我十五歲的暑假旅程,終點在望──儘管,距離月圓只剩七夜,此去仍有五百公里水路要趕,而且只能搭乘伊班人的長舟,天天與山魈水妖為伍,頂著毒日頭,航行在婆羅洲最險惡的水域中。
  這會兒坐在舟上,環視這片大河灘,我不禁想起了學校華文老師教過的兩句唐詩來: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一字一頓,我讀出杜甫這首(旅夜書懷)。克絲婷只是微笑,不作聲,一逕眨巴著她那兩蓬子火紅睫毛,抬頭怔怔眺望天頂,好像沉陷在自己的心事裡。船漂行河上,盪著那一條鑽過一畦畦鵝卵石、不住叮咚價響的流水,悄悄駛進空曠的河灘中央。天空下猛一燦,閃電劃過似地,克絲婷的臉龐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妳看她鼻翼兩旁,那花蕊樣兩團子被赤道長年大日頭曝曬成銅棕色的小雀斑,在曉星潑照下,映著天光和水光,顯得好不俏麗好看。我真的就看呆啦。克絲婷低頭瞪我兩眼,笑開了,手臂一伸便直直指住我背後的那片天空:
  ──銀河!永,看。
  我扭頭,仰起臉。
  嘩喇喇滿天星斗噪鬧,一大桶雪水似的,沒頭沒腦直往我腦門上傾瀉下來。
  丫頭,妳看過夏夜黑漆漆的天空中,那呈大弧形,從東北方朝向南方,橫跨過半個天空,由一千多億顆恆星和三十個星座組成的銀河,驀一看,好似一條水花燦爛、澎澎湃湃一瀉千里的急流嗎?妳當然看過銀河,但那是在台北陽明山上。山下滿坑滿谷霓虹燈火,一灘污血般,把東海上的星河潑染得紅糊糊地,變成一團混沌的星雲,叫人看了心酸。我在台灣倒也見過真正的銀河。那是剛來台灣讀大學時,有年暑假,獨自搭乘客運環遊全島。我記得那晚九點多,人在東海道,搭上從台東市經南迴公路開往高雄的省公路局班車。巴士空盪盪,只散坐著兩、三家聐聐聒聒的原住民老小。車過大武鄉,掉頭轉西,進入中央山脈南端陡然拔起的雄偉大武山。我睜開惺忪睡眼,朝車窗外望去。一碧如洗的夜空中只見一條星河,漰漰濺濺地,打崇山峻嶺中湧出來,宛如一尾巨大的、線條無比流暢優美、渾身鱗片閃閃發光的飛魚,從太空深處躥出,颼地劃過天際,拖著長長一條尾鰭,牽引無數子魚,浩浩蕩蕩熱熱鬧鬧巡行天界一周,來到台灣東南海岸,砰然,猛一頭墜入太平洋中,隱沒不見,只留下億萬朵月下粼粼閃爍的漣漪,兀自盪漾在海面上。就這麼驚鴻一瞥,三分鐘不到的光景,丫頭,我看到了台灣夏夜天空中的銀河。旋即,巴士就駛進幽闇的峽谷中,抬頭只望得見小小一甕天,待得巴士鑽出峽谷,滿眼就是西海岸炫爛的紅塵煙火了。此後混跡台灣多年,我無緣再與這條天河相遇。

 

大河盡頭_下 200.jpg  點這裡 看詳細書介
《大河盡頭》下卷:山
作者╱李永平
定價46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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