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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生》之後 

文/沙貓貓(小小書店店主)

初讀舞鶴的小說並深受震憾的,是早期的作品,〈拾骨〉。「拾骨」的習俗銘烙在我個人經驗記憶裡的,是一種因為「性別」、「身分」而無法趨近的儀式。亦即,台灣傳統禮俗中,「拾骨者」乃由家族長制下的輩分倫理所決定,無視於你與亡者有多深切的情感,無視於個人意願,尤其,女性通常被排除在傳承之外。在舞鶴〈拾骨〉華麗卻又深深觸及陰暗底部的文字裡,個體經驗、記憶被召喚、撩動,諸般思緒從紙頁湧溢,而剛從莫斯科回到台灣、修習俄國當代文學的我,問了我自己一個問題:他是誰?

沒過多久,《餘生》出版了。《餘生》於我在華文小說閱讀的經驗上,有幾個重要的指標,其中為最的,我想是它打破、並且重新塑造了我對於中文使用的想像,而這一點,極為諷刺地,卻正是他的作品被屢屢劃上標籤,並且稱為「無法與一般讀者接近」的主要原因。《餘生》為舞鶴帶來諸多獎項、學院研究也就此無法遏抑地延燒開來,然而,對於一般讀者而言,舞鶴依然陌生。

 

我對這樣的現象感到困惑,對於評論稱舞鶴「小眾」、「邊緣」、「孤絕」感到不解。這份困惑與不解,來自於我拒絕接受,他的作品只有少數人才能「讀懂」,而事實上,我的困惑很快就獲得解答。這個歷程,也跟小小後來所選擇的路,是一致的。這個事件,我們姑且稱之為「餘生經驗」,而這個經驗簡單的說,是戳破了某些知識份子的孤高幻想,而證實了我的臆測:我們的文學閱讀能力之侷限,來自於教育的霸權以及媒體的高度同質,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七年前我踏進永和社大,第一學期開了「當代俄國文學小說閱讀」之後,發現年齡層分布極廣的社大學員有個共同的傾向:閱讀作品的解析、感受能力極高,但所謂的「嚴肅文學作品」的閱讀經驗,幾乎可以說是零。第二學期,我就將課程改為「當代小說選讀」,每學期選四本小說,其中一本必選華文作品。因而,有一年,我將《餘生》帶進了永和社大的課堂,接著連續幾學期,又帶進了《寵兒》、《達洛威夫人》、《看不見的城市》、《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沙河悲歌》……等等,幾個學期之後,有次期末我問學員,讀了這麼多本小說,最喜歡的是哪一本,《餘生》以及《寵兒》名列前茅。

有人認為,那是因為,我班上學員的教育程度,平均都在大學以上,所以才能有這種令人驚訝的結果。而我請對方不要忽略,評論家所稱的閱讀大眾,泰半皆以大學學歷為基礎,因而,我們的問題不正是在於:以大學學歷為主的閱讀大眾,無法接近、理解並且讀懂像舞鶴這樣的小說家所寫的作品嗎?

幾年下來在社大的授課經驗,讓我深切領會到,我們從小到大的語文教育,不僅箝制、侷限了我們對於語言使用的最大能力,也連帶地扼殺我們對於中文理解、審美的能力。所謂的漢字的美,並不只在於音形義,而是能夠深入、領略文字所搭造、構築的藝術世界。閱讀文學作品的第一步,若就被擋在門外,那麼,又如何能夠進入作者所要揭露的簾幕之後的眩目迷離呢?而,若教育體制如此,媒體又一味地朝自我想像的大眾品味靠攏,加上評論一再重述這樣作品的「難」,那我不禁想問:究竟一般讀者,要能夠透過何種機會,接觸到教育體制、媒體宣傳以外的作品呢?

世界何其浩大,數百年來被創造的文學作品,更是龐大浩瀚地無法想像,而,你曾經思索過:是誰,決定了你的閱讀傾向、能力以及品味的嗎?

「餘生經驗」之後,確立了小小在創立之時,就必須擁有一個空間,能夠長期帶領讀書會,將那些被某些知識份子、評論家、媒體認為「難」的作品,帶到走進這個空間的讀者面前。因此,當獨立書店聯盟的大師經典推薦書展要展開之時,我毫不猶豫地選了《餘生》這部作品,小小的初始,確實可以說是從這本書開始確立它的方向的,迄今,通過更多、所謂更「難」的作品,也證實了這個方向是對的。

小小三年,我們未曾在讀書會裡再選讀《餘生》這本書,一則是社大與小小的課程向來不重複,二來,我想,就現今讀書會成員的程度,《餘生》已經是他們能夠自己閱讀,開展討論的作品。

這篇文章,僅獻給我摯愛的作者、小小、一路走來的社大、讀書會學員們,以及所有對所謂「難」的文學作品有所遲疑的讀者們。

最後,離題獻給所有想出版很「難」的書的出版社,假如貴社半年的行銷預算有五萬元,那麼我認為穩紮穩打的到各區社大合作開課,讓藝文的知識傳遞能夠走出菁英、學院以外,十年、二十年下來,將會是一筆非常划得來的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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