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藍劍虹(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正義感的萌發並不是源自觀看,而是源自於傾聽。

──《正義與差異政治》,艾莉斯.楊

 

凱瑟琳.艾波蓋特的《許願樹》是一部「舉重若輕」的作品,而且難得的以溫柔、輕盈來化解仇恨。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許願樹》關懷當前的沉重議題——對伊斯蘭教穆斯林族群的恐懼與仇恨。此議題自二○○一年「九一一事件」之後加劇演變,成了二十一世紀以來最觸動人心、蔓延全球的問題。故事處理某個穆斯林家庭搬入了其實也是由移民所組成的社區,所遭受到敵意與威脅的問題。如此主題無疑複雜、令人糾結乃至揪心,艾波蓋特卻獨闢蹊徑,沒有選擇寫實、沉重的筆調來描述現實狀況,而是選擇以希望來對抗恐懼與仇恨。讓一棵許願樹來作為敘事者,這棵兩百一十六歲的紅橡樹,打破亙古沉默,開口說話,並與一群有趣的動物,聯手要來實現穆斯林小女孩莎瑪的心願。以如此輕盈、溫柔的手法處理沉重議題,使得兒少讀者能輕易融入,並探入問題核心,化解與陌生族群、文化的隔閡,就如莎瑪許下的心願:「我希望有一位朋友。」

為何選擇一棵樹來說故事?讓樹開口說故事,就能處理宗教歧視、族群仇恨問題嗎?這是此篇小說的賭注所在,也是其成功之處。在輕盈、詼諧的筆法下,艾波蓋特沒有明言的是另一番歷史意蘊。這棵紅橡樹,書中名為「紅」,樹齡兩百一十六歲。為什麼是兩百一十六歲?作者於二○一六年間書寫此書,往回推兩百一十六年,正是「紅」萌芽時,那年是一八○○年。那時美國正經歷一次總統大選,選出來的第三任總統就是湯瑪斯.傑佛遜(一八○一年上任)。他是《美國獨立宣言》和〈維吉尼亞宗教自由法案〉的主要起草人,後者更成為美國憲法第一條修正案的條文基礎。

這紅橡樹,可以說是人人生而平等,以及宗教、言論自由的精神表徵,因此作者由「紅」來訴說一個對抗族群與宗教歧視仇恨的故事。然而兩百一十六年後,「紅」表徵的精神卻正受到嚴重的斬傷和威脅:因為那是另一場總統選舉,候選人之一就是現任的川普總統,而他於當選後,二○一七年一上任就接續簽署了兩道排外的行政法令(伊斯蘭禁令)。所以「紅」的樹齡,也是在召喚美國過往兩百多年,從擺脫英國殖民、經歷黑奴解放和黑人運動等一系列爭取人權自由的歷史,來對抗當前蔓延的族群恐懼與仇恨。小女孩莎瑪的心願——「我希望有個朋友」,無疑的,會讓人想起黑人運動領袖金恩博士的「我有一個夢」。

艾波蓋特書寫期間,伊斯蘭恐懼症正蔓延著,並隨著當時大選而加劇。前此一年,二○一五年三位穆斯林青年在北卡羅萊納州教堂山市的家中遭到行刑式槍殺⋯⋯艾波蓋特於書出版後的訪談中直言不諱的指出,就是那充斥著對特定族群的排外仇恨言論,讓她下決心書寫此書。她在一穆斯林家中,甚至直接目睹一份報紙上的頭條,針對穆斯林移民,寫著要他們滾出美國的字眼:你們全部回家去吧(You Can All Go Home)。

故事中,一位不知名男孩則在「紅」的樹身上刻下「LEAVE」(滾開)。讓這棵表徵言論與宗教自由的橡樹再也無法忍受了。「滾開」,這是威脅,而不是心願!因此,「紅」打破了不可和人類說話的禁忌,決定開口向人說故事。喚醒那被遺忘的歷史:美國,事實上由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所組成。故事中的社區裡,從曾曾祖父母時期就講著不同語言:有中文、西班牙語、西非約魯巴語、英語和由不同語言混雜而成的克里奧爾語;吃著各地食物:墨西哥粽、印度水餅、非洲木薯糕和古巴風味的烤三明治……在「紅」的故事中,還可以聽到混合著義大利歌曲的古愛爾蘭歌謠,在這奇異迷人的混合中,傳遞著愛與希望。

人們知道樹會傾聽。「紅」作為一棵許願樹,傾聽一百多年來的人們心願後,在這次事件,「紅」感到困惑:「我們的社區歡迎過許多來自遠方的家庭。這次又有什麼不同?因為莎瑪的媽媽總是包裹著頭紗嗎?」於是他打破樹的沉默,介入行動,不再只是傾聽願望,而要實現莎瑪的願望。

作為說故事者,「紅」有兩個特別的地方。第一,這是傾聽者在說話。在此立場說話,才是正義感的發言。如當代女性政治哲學家艾莉斯.楊:「正義感的萌發是源自於傾聽……只有藉著傾聽,才能說話。」書中「紅」則嘲諷人類自視「說話」為其專長,然而人類最缺乏的就是傾聽他人。缺乏傾聽,是誤解、恐懼和仇恨的根源。

第二,「紅」說故事是為了要改變現實的仇恨狀況。說故事作為一種敘述技藝,並不只在於說出好聽動人的故事。其真正技藝所在,戲劇家布雷希特(B. Brecht)如此表述:「改造現實世界的首要條件,不在於如實的描述世界,而在於將世界描述為可被改變的。」艾波蓋特的《許願樹》正是這樣一本要將現實描述為可被改變的作品;要以輕盈撼動沉重。

就如文學理論家羅蘭.巴特所說,批判的目的在於實踐出一個「輕輕的撼搖」,那是比全盤破壞、推翻來得更加實際,因為那會使得貌似自然的現實外殼產生裂縫,使得看似自然合理的邏輯無法運作。「紅」所說的故事,道出其實每個人都是外來移民,也都混雜著不同的血緣而生,這使得「本土/外來」的對立和「種族同一性」的論述邏輯無法成立,從而解消這些貌似真實、理所當然的觀念。

《許願樹》當然沒有因為其議題和批判性,而變成嚴肅說理的故事,不,截然相反的,這甚至是一部妙趣橫生的故事。因為,有著各樣的動物族群圍繞著「紅」,有時你甚至會以為這是本兒少讀者最喜愛的動物小說。這群動物雖各自施展技能協助「紅」的計畫,但是絕沒有任何誇大神奇的成分。動物的感受平凡且動人,就如我們每個一般人一樣,以我們各自不同的平凡才能幫助莎瑪實現心願。

此外,這些動物各自殊異的命名方式相當有趣。所有的紅橡樹都叫「紅」、所有的糖楓樹都叫作「糖」。臭鼬是以香氣命名,比如有隻臭鼬叫作「玫瑰花瓣」,另一隻則叫作「剛出爐的麵包」。負鼠膽小,則以害怕的東西命名,比如「毛毛蜘蛛」和「小閃電」。浣熊媽媽善忘,幾隻小浣熊則統統叫作「你」、「你」、「你」和「你」。故事中最搶眼、聰明的烏鴉,則是興致一來就會改個名字,有隻換了十七個名字。有的從喜歡的東西,如「易開罐」、「死老鼠」或飛行技術「側翻」、「死亡螺旋」來取名;有的以喜歡的顏色、聲音命名,像是「茄子紫」、「風鈴」和「碎碎念計程車司機」等。

這顯然已經超出生物學範疇。「命名」是文化範疇,不同命名方式首先彰顯不同文化脈絡差異。其次,命名的多樣化給出自由流動的個體概念。這些動物活潑了整個敘事,也讓我們看到不同族群、社群共存的生動面向。其間的對話堪比小小的動物哲學話語,應多細思量。此外,他們與「紅」的共存,也點醒了前述獨立宣言的隱藏問題。宣言指出: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但是,句中所言的「人人(All men)」是有很大問題的。因為這個所謂的「人人」首先並不包含黑人:起草人傑佛遜本人家中就有數百個黑人奴隸,他們沒有被包含在內。其次,也不包含女性。美國女性要遲至一九二○年才有投票權。最後,美洲原住民族印地安人更不包含在內!所以,「人人」指哪些人?就只有白種人、男性。

所以要留心提防那些以「所有人」開頭的句子。這種共同體是假的共同體,因為那是同質性的共同體。這正是不平等和不正義的起源。以「同質性」來召喚的共同體概念,才是壓迫的根源。真正的共同體是異質,存在著各種社會群體的差異。對差異的真正尊重,就是承認社會中存在著不同族群的文化差異性,而絕非宣揚認同!從此角度回過頭來看在「紅」這棵大樹上的不同動物族群,就可以了解:他們表徵著共同生活領域中有著性質殊異的生活群體。

這也呼應故事中來自各地的不同文化族群,更點出他們自身的混合異質性。就如那首百年多前傳唱的,混合著義大利和古愛爾蘭的稚趣歌謠。艾波蓋特以此突顯混合異質的重要性。在表徵自由與寬容的樹上增添一群異質混合的社會群體,以其異質性來驅退「非我族群」的同質性——恐懼、仇外排斥的根源。此外,也藉由非人類的物種,植物與動物,詰問也是兩百多年來,破壞自然生態的「人類中心論」。在最後動人一幕,插畫家查理斯.聖多索以細膩冷靜的優美筆調,畫出動物群聚在「紅」的樹椏上,集體凝視著我們人類的畫面。

艾波蓋特在此書喚醒美國社會實乃由眾多移民和其異質性所組成,而臺灣也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從最早南島原住民族、十七世紀開始來臺的閩南、客家語族、一九四九年之後大陸各地不同族群,以及上世紀九○年代來自東南亞各國的新住民等移民所組成。需對我們自身的異質性有所反思。書寫此文時,臺灣也正在經歷一場總統大選,而我們是否還在以族群認同的名義進行恐懼,乃至仇恨的政治動員,來撕裂群眾呢?

書中所提的穆斯林族群在臺灣也日益可見,除了定居的六、七萬伊斯蘭教徒之外,新進有超過三十萬穆斯林移工、學生、旅客在臺灣。對這個世界第大二宗教、也是成長最快的宗教,我們常是陌生的,當開齋節在臺北車站遇到他們時,或是在學校、社區中,有許多東南亞移民的第二代孩子們,面對不同的服飾、裝扮、面容、語言、口音和習慣風俗時,我們該如何呢?

相信這正是傾聽這棵兩百一十六歲的紅橡樹說故事的時刻,也是傾聽他者和反思自身的時刻:我們都是渡海而來的移民,也都曾遭遇「LEAVE」的時刻,思考艾波蓋特所使用的這個雙關語:思考如何翻轉其仇恨意涵,使之成為「leave」(「葉片」),讓不同社群的每個人不再彼此仇恨,而都可以成為大樹上共生的每一片葉子。

艾波蓋特選擇紅橡木來說話,因為這是美國相當常見的樹種,她希望每個讀者都能容易在社區附近看到「紅」和傾聽其故事。紅橡木在臺灣雖然沒有那麼常見,但是臺灣有著更多樣化的樹種林相,訴說著不同的故事,提醒我們需傾聽不同他人的聲音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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