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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艷憶檀郎〉之〈綺羅香〉

「在墨墨蠢動不安的心底,開天闢地的女神就在燈光熾烈的台上;他們不約而同的將一己的慾火往唯一的方向燒去—是集體的心神陶醉,一次的空前經驗。綠薔薇沒有了身世背景,卻獲得萬千男人虔誠的膜拜。」

上  鑲亮片玫瑰紅真絲曳地晚禮服
      一九五九年,綠薔薇首次踏上台板,穿的就是這套衣裳。明知道不過是一瞬間的華麗美艷,到後來免不了要一件件除掉。但如何將一身貴婦行頭卸落,如何展露粉搓玉滴的女體,卻是一門學問。綠薔薇好學不倦,當舞女時已廣泛學習各種技藝,表演探戈往往是個人獨跳,男士都坐一旁欣賞。當紫蘭花從聯邦艷舞團退下來,願意教授她獨門舞技,她便深深地鞠躬,說:「我會加倍用心。」紫蘭花一手挽住綠薔薇的腰,叫她往後彎—心裡不禁贊嘆這女子骨柔身軟,是個人才。再細問,原來是怡保人—難怪那七分的艷色,即使不上妝,也難以遮掩。更難得她毫不扭捏,態度大方俐落。之前馬來亞三年零八個月的日本皇軍統治,她小時候早已訓練有素,把低頭一鞠的姿勢學得極道地。治行頭的功夫,更應趁早學,傳授舞藝之餘,紫蘭花多說了一句—綠薔薇尾毛微揚:「當然是男人買。」紫蘭花輕笑,不語。
      她細心留意寶蓮舞廳的男人—先看皮鞋,才打量衣裝,記住他叫什麼酒,再查探坐的是什麼車子。資料齊全了,綠薔薇立刻翩然而至—很少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盛妝之下,她像極了阿娃嘉娜與夏厚蘭的混合體,冰與火,冷艷妖麗。柳腰一閃,笑盈盈地踩過地毯。於是金店街三間鋪的少東、外資銀行的印度籍經理,……都屬於她追逐的成員之一;最終是做出入口生意的彭梓純正中她的下懷—其他人太精刮,捨不得錢,唯有他爽快乾脆,陪綠薔薇上了一次街,就一路做她的專屬出納戶口—臨末了,綠薔薇捧著禮盒,別過臉來,笑:「謝謝你呀,你真是個好人。」目光依依,站在梯間,身後的燈影,橙紅光艷的為她做了背景;「千萬別這麼說,這可是我的榮幸。」彭梓純倒是一口純正順溜廣東話—他是外江人,不知是湖南還是湖北,大概戰後曾在香港新加坡待過,對歡場也略有見識—陪小姐購物,算是駕輕就熟了。他笑著,前額微禿的部分皺出兩條橫紋,一雙眼倒是明澄澄,闊嘴一咧,現出酒窩,竟有少年似的無辜模樣—事實上,確有點無辜。綠薔薇嫣然地瞟了他一下。他一定誤信南洋女子熱情痴心的神話,疏於防範—或是不願顯出窮酸氣?細看他,真的不錯;虎腰熊背,儀表堂堂;話極少,但每事必先徵詢她的意見,拿外套,斟咖啡,開車門,綠薔薇一一記在心裡,不禁暗喜。她不過目光瞥過一方,他便招手,叫侍者去端出一塊奶油花生碎蛋糕;那茶室門口玻璃櫥裡擺著五色鮮麗的西點,是綠薔薇童年的夢──多少次剛舐完手指上的糖霜,便驚醒了,空留淚痕。難得他有這般的細心熨貼,倒不是隨意闊綽。
      「太陽猛,站進來呀。」綠薔薇領著他去東姑花園。一手撐開洋傘,一手拉著這男人的手—厚實有力,掌心溫熱。她小心翼翼地盤算著,他想必已有妻室—成為他的外室?恐怕划不來。雖說一表人才,財來有方,但將自己三兩下墮入某個男人的牢寵裡,絕對可惜—綠薔薇隱隱覺得她還未歷遍風光,那未點著的燈群,那未穿上繡綺錦羅,就在歲月的前路—等著,只有她走過去,所有的皆能攬盡了—可以感覺到星光點點金屑片片,捲成無邊無際的天河,向她傾瀉;暢快嬌笑,卻是一頭一身的光芒璀璨。綠薔薇手撫在東姑亭子中央的柱子上,一片冰涼。忽然就這樣下了決定—她還是照舊把他歸為被宰割的肥羊行列裡。綠薔薇又領著彭梓純到五支燈街後的中馬布莊,挑選最貴的料子,漫聲叫伙計把一匹匹各色花樣的布掀開來,鋪在台上,仔細端詳。他輕聲道:「就這塊紅色吧。」綠薔薇一捻那微冷滑溜的真絲,一拉,玫瑰紅如浪翻滾的在眼前攤開。她點頭,回眸一笑:「好,這塊我要了。」白牙森森,恍似頭母貓。
      紫蘭花彷彿至死也要為二十多年前那一夜叩謝神恩,她算是從那時開始還清了肉海孽債,登上彼岸—或者說是徒弟綠薔薇無心送的大禮。綠薔薇在寶蓮舞廳登場,布施肉身蒲團,普渡慾海眾生……邁開了脫衣舞娘生涯的第一步。紫蘭花一心為她打分數,卻不知黑暗裡還有個彭梓純—他跟許多的男人還不是一樣?但看沒多久,他便點起了香菸,靜靜地呼出幾縷藍煙。藉著煙花光影,紫蘭花含笑打了個招呼,他也頷首作了個回應。他大概當時就發現這女人比綠薔薇更為柔婉嫵媚,她的神情淡然自若,似看慣風月百態,卻自有一分花開燦爛之後的溫柔餘韻,什麼都包容,什麼都諒解。單是這樣,綠薔薇就比不上—她雖是花容怒放,但卻不是專門開給他看的。他閱人多矣,早幾年也許還可以遊戲人間,如今都已覺疲累,太清楚其中過程是怎樣的。紫蘭花出現的正是時候。十多年後,有人在香港左派雜誌寫回憶錄,就略提到彭梓純這個名字—說是前到星馬一帶,身負特殊任務,與蟄伏南洋的國民黨分子聯絡。綠薔薇不過是在一九五九年和他萍水相逢,之後反而紫蘭花依攀上了他—綠薔薇紫蘭花站著,粉面相偎,上下兩代妖姬在台上亮相;乘她下嫁彭某,綠薔薇便邀她同台。眉眼裡都是笑意殷殷,看不出她的醋意;紫蘭花一手挽住徒弟的腰,綠薔薇也搭住師傅的香肩……是時光分水嶺的一剎那,一個開始,一個淡出。綠薔薇心頭的彭梓純影子完全沉入水底,縱使之前他是屬意自己。就當從不認識過她。
     永遠卻記得那夜禮服,玫瑰紅真絲,是敲他竹槓買的—腰間褶子綴著絹織玫瑰,簇簇環繞;曳地裙裾,在台上橫陳。樂隊永恒地奏著《櫻桃粉紅蘋果花白》,那幾聲靡艷軟淫的喇叭響,便是寬衣解帶的序曲了,聽著彷彿令人鼻酸—綠薔薇當時渾然不覺,只曉得第一次在主題曲旋律滑過時,亮出身上的一切,從此那已不屬於自己的了,她根植在無數男人的記憶裡,乳波臀浪,蕩媚含春,肉體的光澤不滅地存在了許多年。她漸熟悉且接受了無數複雜而原始的目光敬禮。燈閃,珠影晃動,是水底,她成了美人魚,一尾華麗貴婦似的人魚;卸落珠翠,舞步蹁躚,手應搭在何處,目光是如何的轉動,然後拋出一隻鑲水鑽的手套,就引起滿場轟然。徐徐有致地解脫頸上玉扣,胸前拉鏈、層層蕾絲,直至赤裸。綠薔薇跟著拋卻了曾有過的血緣親情,俗世的人情關係,暫時沒有了任何關連,她不過是從樂園裡還未放逐的夏娃。在墨墨蠢動不安的心底,開天闢地的女神就在燈光熾烈的台上;他們不約而同的將一己的慾火往唯一的方向燒去—是集體的心神陶醉,一次的空前經驗。綠薔薇沒有了身世背景,卻獲得萬千男人虔誠的膜拜。她沒有成為一人的專寵,反而吹起多個分身占據在他們的綺夢裡。演出十多天後,她回到後台,自己突覺得當夜鏡裡的面容份外美艷,此後綠薔薇的名字也就像花朵珠玉綴成似的,芳香而輝煌。她轉過頭,身後有個花籃,細看附上的姓名:彭梓純,綠薔薇輕笑:「不用了,以後不必送。」可只說給自己聽,緩緩的,以手擦拭,卻抑不住那點點滴滴的淚,戲劇化得根本就像是演戲,才沒多久卻變真了,至少眼淚確實是真的—他走了,陪著的是紫蘭花—她不能說什麼,根本自己沒想過要捉住;甚至連他的背景也不知曉。綠薔薇明白自己不會回首,只能一人迎著風霜走下去。

下  蒙塵天鵝黑色長披風
      一九八七年,綠薔薇患子宮癌逝世。喪居是在舊古仔路花園,當年她置下的雙層排屋。訃告登在報章,人們才驚覺她才五十三歲,原名也平平無奇,梁婉娣。娘家親屬有個二姨出面辦理—不過小她三歲,感情倒融洽。綠薔薇火化,骨灰裡揉了玫瑰瓣,挾著一股冷香,伴她留在千佛寺塔裡一輩子。綠薔薇遺下一個養女,嫁到砂勞越,並沒有回來奔喪—大概從前就已決裂,撕破臉了。稍有記憶的老觀眾約莫還想起有個藍櫻花,綠薔薇曾說過要這個妙齡少女繼承衣缽。只是一切都過去,基本上七○年代後期禁止脫衣舞,她的光榮期算是劃上了句號。而藍櫻花談不上著名,儀容風度比養母差多了—據說她極力指責綠薔薇如何剝削如何專制,毫無人身自由,當然這止於一面之詞。綠薔薇依舊沉默地當她的「慈善舞后」:小客廳裡的壁上掛滿了各式照片架框,一張張是從前款盛會時的合照—手拿錦旗或鍚盤,都稱讚她「樂善好施」……甚至華校的贊助人行列也有她的芳名。沒有人嫌綠薔薇的錢骯髒,反而有的引為「從來俠女出風塵」。綠薔薇倒自覺地轉移了目標—獻唱時代曲,演粵劇花旦,扮演話劇女角—表示其才藝多面化,也有意淡化脫衣舞娘的色彩。或索性把表演提升為「藝術」,打著旗幟到日本歐洲觀摩表演;她斜簽著身子,微笑道:「時代不同了,多學習才會進步,舞藝也要講求現代化嘛。」
      婚姻狀況一欄,她總是填寫未婚—男人當然從不缺乏,雖說斷續不定,但每隔個時候就會出現,好比是換衣裳一樣。綠薔薇訂做服裝是一批批的—可是對著綺羅叢中,她的目光無疑份外柔情;以手撫摸,手勢輕緩,感受那布料的粗細,布色的嫣紅碧綠紫暈嬌黃海藍,圖案的花樣迂迴多姿……綠薔薇的名聲靠的是肉體,而尋找一絲愉悅的倒是當一個雲裳艷后,試穿各款新衣。她順應時裝的潮流,敏感地察覺衣領袖口裙身的變化,細微處如髮式、化妝……口紅顏色,眉毛的描畫,無不關心備至—永不服輸,一站出來就是個時髦仕女。新街場舊站鋪的老街坊依稀記得綠薔薇常在下午踱到半島洋服店,之前就先叫了雞蛋茶捧進店內享用;然後才慢悠悠的坐著選布料挑款式。
      綠薔薇想必記得是那時認識裁縫阿潤的。他在姐夫的店裡幫忙—曾在新加坡學過,算是出了師。她給他做過一件高領無袖迷你裙:一心就要用印花合成棉布,他竟淡淡道:「用黑色暗花電光綢,可以鑲水鑽。」綠薔薇乍聽到靜了半晌,略為思量,便可有可無的允許了,只是心裡仍有些不服—做出來,吊在玻璃鏡櫥旁,阿潤一手撿起來,在她身上比著,不作聲,一雙眼睛無限調侃地盯住,像表示所言非虛的樣子;綠薔薇橫眉與之對望,有點互別瞄頭:驚覺他原來極年輕,一張臉孔光滑無斑無紋,直方臉型,眉眼稍陷進去,鼻梁又挺凸出來,唇角柔軟而溫順地上下合著,天知道他在相貌上占有多大便宜—彷彿他也曉得這一點,所以敢在她面前放肆。她冷哼一聲,奪過裙子,入內試穿,甫步出外面,他就滿口的讚好—對鏡照看,綠薔薇則指著領口:「太窄。」阿潤檢查了一下,說:「可以改。」她拉了拉裙幅後邊:「太多布了。」他低下頭測量,又道:「可以弄窄一點。」語氣是好商好量,但眼裡卻有花花晃晃的笑語,是笑她欲挽回點面子。綠薔薇氣平了,想想,自己倒好笑。
      以後來半島洋服就免不了留意這個阿潤。有時候不見他,她也特地問多幾聲幾句,她姐夫只顧嘆氣搖頭,說是這妻舅太野:「七日三工半,沒心機做,講他太多又不好……」綠薔薇唯有靜坐聽著,不答任何話—都是太年輕,不走到外面去,等何時?闖了禍可以扔在一邊不理,盡管風花雪月,不知死字是怎樣寫—他不過是個男子,相貌漂亮一點而已,像他這種人,肯定外邊多得不可計算,混在人堆裡,也認不出誰是誰。自己老早過了嫦娥愛少年的階段,即使要的話,之前多的是,眼角也沒時間去瞟,何況她心裡的標準也不是他這種類型—只是他青春年少得太耀目,不得不驚嘆—事實上是她漸漸消逝的東西,當一切需要脂粉修飾補救,要在朦朧燈昏花蔭下才能遮去歲月痕跡時,她反而開始覺得最初擁有過的好處。綠薔薇坐在店裡櫃台邊,軟弱地讓外面的太陽乍亮乍沉,一下又一下的搞亂她的頭腦,一時暈眩一時清醒。
      阿潤來找綠薔薇時,她在茶室咖啡座。幸虧原本約的人沒來,他也實在大膽。就這樣大剌剌坐在她面前。他的頭髮長到肩上,襯衫領的鈕釦兩粒敞開—剛從外面大太陽底下走進,身子都在冒熱氣,熱得綠薔薇有點不自在,別過臉,望在壁上的大鏡子裡,鏡裡光線迷濛,她連自己也看不清。阿潤拍了綠薔薇手臂一下,叫她:「欸。」目光卻淡淡地平視著。「你有沒有錢?」她笑,問:「要多少?」阿潤用五指比著:「沒多少啦,應個急。」輕微一笑,怎知倒啟唇露齒,白牙閃了閃──可愛而放肆的男子。綠薔薇仍記得那間茶室叫作「新永春」──後來阿潤被捉到警局,她便在裡邊打麻將;當時還不知道他其實已有了毒癮。她保了他好幾次,外面的人已經傳得很難聽;怎樣也沒辦法叫他們相信他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她看慣世情,太明白當中是如何,下場又如何。沉溺也要講究糊塗,不計較,把金錢交出去,把身體送上去,痛苦與歡愉雙重交叉地折磨著──她缺乏這種墮落的資格。
      當日宰割男人的慾海花,怎能武功一朝喪失。綠薔薇的手指在咖啡座的大鏡子抹了一抹,笑道:「你知道我是誰,敢要我的錢?」阿潤懶洋洋的說:「慈善舞后,打救我也不過分。」綠薔薇嘴角淺淺牽動,欲言又止。
      那年她三十五歲。她赤裸地從舞台走回後台,阿潤忽而把一件黑披風罩在她身上。十多年後她躺在病床上,也不忘掙扎地走下來,找出這件天鵝絨披風,雖然蒙了灰塵,可摸上去,卻依然很暖熱;如今隔了一段年月,橋斷水流,無法回顧,她不能抑止的,淚落下。歲月沒有給綠薔薇最大的優待權,不過是把美艷媚惑的力量延長多幾年—維持得頗吃力。黑暗裡的灼熱目光變冷變少,燈火減弱轉暗,她的玉貌蠻腰不復當年。即使有心力挽狂瀾,大概也難以逆轉。寶蓮舞廳倒了,投向五月花、吉隆坡夜總會、東方舞廳、奧迪大劇院,甚至遊樂場……是滄桑無常的幻滅感覺,綠薔薇首次敏銳地感到黃金時代的太陽愈行愈遠,寒意一點點深了。阿潤走過來,以一張大披風包住了這一身千萬人熟悉的女體—歷經不同年代男人目光的迷戀沉弱,以此換取了一切。失去的無法一一計算,得不到的卻依舊是綺愁羅恨。阿潤輕聲問:「冷嗎?」綠薔薇回頭,一臉是淚,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光陰迷宮裡走失的名字,彭。梓。純。一個錯過的人。原來事實可以面目模糊,不需要分明;一顆心穿過迴環曲折的長廊,到了盡頭,最初不願意的竟會是心甘情願,盤算過多根本無謂;不是不明瞭底蘊,但到最後還是選擇他,就不是認命,這隱然有向生命彎曲的航路作一次任性的手勢。就是愛這樣了。她嫣然一笑,以淒楚的眼角等著所有人將這件事歸納為熟慣屢見的範圍裡:姘居,養小白臉……提供金錢給俏郎君買白粉,跟過去墮進風塵的前輩並無兩樣;有了前例可援,互傳語句之間也便順理成章的可以慨嘆,可以抨擊了。
      新永春茶室裡,綠薔薇靜靜地把一疊鈔票遞給曾阿潤。自此與他開始了長達八年的愛孽情緣。直至過世,報章雜誌為存厚道,總隱去這段關係不提,要後來世情變遷,有人寫娛樂圈祕史時,才以影射方式娓娓道來。
      「往後彎。」綠薔薇一手扶住養女藍櫻花的腰,沉聲叱責。廳裡照舊是《櫻桃粉紅蘋果花白》的旋律縈繞,喇叭聲是如此妖靡淫麗;阿潤懶懶地靠在沙發上,看一眼又不看一眼,心不在焉。這年是一九七三年。
她始終未婚,卻過著形同夫妻的婚姻生活。

書封_綺羅香 200.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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