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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網絡首發於大陸南京《閲讀駘蕩誌》第七期。

 

 

【刊頭語】

本期開始,《閲讀駘蕩誌》擬推出作家專訪系列。此番幸得臺灣麥田出版社林秀梅女士及台北「小小書房」店主沙貓貓小姐之助,第七期《閲讀駘蕩誌》獨家專訪臺灣重量級小説家——舞鶴。

 

今年四月舞鶴先生最新小說大作《亂迷》首卷付梓,雜誌遂乘勝追擊,通過書面形式展開訪問。舞鶴先生體貼謙和,生怕書信溝通,去雁遲返,延誤正常出刊時間,故委託其朋友、編輯林秀梅女士代爲錄入手稿文字,郵訊於我們,在此一併致謝。舞鶴先生,誠謝大陸讀者熱情關注,對於本刊所有詢難,幾乎有問必答,非常精約坦誠地解答了關於讀者、閲讀、書寫、同修等諸多迷思。而長期陪伴舞鶴先生書寫生活之愛貓,其天真無飾的靈性姿態亦首次被攝入鏡,要與大家打個照面。

 

本期專題亦承接此風,採擷朱天文、陳雪、雷驤等諸多名家對舞鶴其人其文的獨到鈎沈,亦有朱天心、謝肇禎與舞鶴先生的精彩對談,均為網絡首發。本期亦獲得舞鶴先生允許首次網絡刊佈其早期代表性小説作品《拾骨》、最新長篇《亂迷》中的精彩段落。本刊小編、專題重要籌劃組稿者菌檸,撚指自來,嗯哇囈語,放膽亮明其作爲舞鶴書迷的爬搜軌迹與情難自禁。今年六月五日,舞鶴先生親臨「小小書房」與書迷朋友座談,並邀得島内著名黨外運動家林世煜、胡慧玲伉儷作陪,暢言其島國關懷。其座談記錄亦經過沙貓貓小姐的整理和修改,隆重於本期刊出,文字、圖片的雙位視角將呈現一個豐富多彩的舞鶴世界。

                              


專訪/駘蕩誌(大陸南京)

 

關於讀者
駘蕩誌:舞鶴先生您好!記得在謝肇禎的訪談中,您曾提到對於讀者的期許:「讓偏僻小鎮的少男少女,無意之中翻閱,而且由衷感動就夠了」。在其他場合您說島內每年約有2500-3000讀者,這個數目仍屬「小眾」。那麽淡水十年隱居復出後至今,您在寫作時心目中會有固定的「理想讀者」嗎?

 

舞鶴:集中專注,融入書寫的情境時,只存有寫作這個動作,並無他物存在,此時不可能想到讀者。不寫作時,我過平常的生活,吃飯睡覺散步看東看西,幾乎忘了書寫這回事,更不會去想到「理想讀者」。不過,人受社會、文化的制約,作品其實是制約之下的產物,再怎樣實驗創新跨步向前,制約無時無刻不拉住手肘向後,最後還是在社會文化的範疇內,必然是可了解的,不愁沒有讀者,或多或少而已。

 

駘蕩誌:剛剛推出的《亂迷》(第一卷),營造步步嬌聲聲慢的構句法,讓讀者流連遷延,這種寫法本身已經具備了某種篩查作用,或隱性的換氣韻律。這種必須「慢」而後「酣」的模棱周折,您覺得給讀者提供的是一種什麽樣的小説閲讀空間?

 

舞鶴:閱讀文字創作特別需要靜心與耐心,能靜能耐才能享受「難纒難解」的作品。迂迴、流連的去享受,而不是一口氣喝光,不是啤酒或可樂,而是高梁或茅台。難解之處,可能因為「用典」,暫停一下查查典故,土地的或歷史的,便會豁然開朗,平面變立體。又,必要來來去去、反覆再三,因為小說中有詩有韻,有詩便跳躍,不容許讀時直來直去,而徘徊岸邊是為了感覺溪流之韻。失落了詩和韻,真可惜了這小說。

 

 

關於閲讀

駘蕩誌:在陳雪的訪問記中提及您伴隨遷居,隨身只帶筆記手劄,書籍亦隨著一次次「離屋脫殼」滯留舊居。這樣你的書房永遠是不多的幾本書,這僅僅是一種物質上的棄重行為嗎,還是有更進一步的深層意味?

 

舞鶴:生活在創作之先。我不是那種「過寫作生活」的人,怎樣過好生活才是要緊的,寫或不寫不是那麼緊要,所以我常常呆呆凝視著生活。無在有之先。佔有書籍,如同鑽研太多資料,是寫作的累贅。我性愛空手來去,行李減到極簡。

 

駘蕩誌:淡水十年您唯一有收入的譯作《白璧德》署名「無因」,是否對禪佛之境嚮往的一個符號?而之所以會選譯這本書來譯是因緣際會,還是出於您對白璧德的偏愛?可否就此談談您這些年的閲讀感受,順便給讀者推薦值得深入閱讀的作品?

 

舞鶴: 「白璧德」其實應譯為「巴比特」,較適合小說主角的平民性。

因一位大學好友編「諾貝爾文學獎全集」,好心要我譯此書,賺稿費,此書對我完全沒有影響,至今我完全忘了它。

「無因」信手捻來,可能由之於「無因無果」,──我同感於禪的真髓,對通俗宗教或宗教的通俗化、靈異化著實失望。

晚期的寫實大師福樓拜、杜思妥也夫斯基必要一讀,現代文學的開山祖師喬哀斯、普魯斯特必要一讀,貝克特到法國新小說的創新實驗可以一讀,這些都是閱讀與寫作的基礎,八○年代之後的隨興隨意。

 

 

關於書寫

駘蕩誌:您早期的作品呈現出一種青年時期尚存的抒情慨歎,但隨著《悲傷》諸作的水起,一下打破了那個青年美好的鏡像世界。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家從他抒情世界的廢墟上誕生」,您怎麽看?

 

舞鶴:青春年少感傷強說愁,抒情是必然,對現實的經驗不够,容易流於唯美。真正的作家,必然跨越唯美抒情,因為現實是實際的,活生生蠢動著的。

經過淡水十年的沈潛,我才能脫離「美好的唯美」。

 

駘蕩誌:米蘭·昆德拉在《帷幕》中說:「每一部真正帶著激情創作出來的小説,很自然的追求一種可持續的美學價值。也就是説,能夠在它的作者去世後繼續存在下去的價值,沒有這種雄心而寫作是一種犬儒主義。」昆德拉進一步指出,「作品是圍繞一種美學規劃而進行的長期工作的最終成果。」拉長了綫來看您這些年的小説書寫,似乎也已一步步地朝自己的某種規劃在行進。您怎樣看待「這種繼續存在下去的價值」和「雄心」,您是否也在構架自己的美學規劃圖景?可以簡單描述一下這個圖景嗎?

 

舞鶴:認知「美學技巧」之必要,是為了技巧有助於內容的表達,深入和完整。

我希望能寫出這個島的「自然」,不只是人文,還包括土地上的動植物生態、地理與氣候。這期望,由之於必要整體的來看人事物,不然便失之偏頗。人不是地球的唯一生物,如果只看到人、寫到人,實在是一種「最大的盲目」。

 

 

駘蕩誌:您與陳雪的對談中說到未來將逐漸(或許是徹底?)抛棄同性題材的書寫,這是爲什麽呢?溯及既往,那些同性題材的挖掘和開延,確實令人瞠目,成爲舞鶴名下一份可貴「資産」。您曾經想試圖融入同志族群,當時僅僅出於小説田野的書寫考慮,還是一種情欲實踐?在同性題材泛而濫的今天,您覺得以小說的方式進一步深探的空間在哪里?

 

舞鶴:沒有真正的體驗,寫不深入,有一條界線或鴻溝梗在那裡,越不過去。

同性戀的題材,本份要留給同性戀者來寫。非同性戀者如我,僅憑一點「田野」繼續強寫,便是越位。

目前有關同性戀的作品,我不熟,不知發展到何等地步,因此很難提出意見。

 

 

駘蕩誌:很多評述家將您看作是臺灣最具現代派風格的書寫者而進行品藻,可反觀您的書寫卻是抵抗任何的派性和規約,甚至形成一種「爲反而反」故意促狹遊回傳統的憐憫悲哀。以修辭而觀,既有《舞鶴淡水》的天然彫飾,又有《亂迷》的扭曲受阻。這種書寫中自由的踅來踅去,是否才是您真正的書寫目標呢?您《亂迷》的第二卷是否已在進行當中,它將與第一卷存在哪些聯係和區別?

 

舞鶴:為了自由,反對既成的規矩「精準」,朝向自由奔放、漫無目的寫作,這不是為反而反,是由於生命以及人生的感悟而發的叛逆。規矩當然求同,不容許「異質」,但想想,走在街上的都是差不多的面貌,相似的表情,那多麼噁心。
《亂迷》並沒有具體的書寫目標,只有開放的形式,可以在亂迷迷亂中浮顯一些什麼,自然的人為的,社會的個人的。

 

 

關於同修

駘蕩誌: 《印刻文學生活誌》的兩次對談,您與朱天文、朱天心女士的交流和共鳴不少。我們很好奇您當初如何會去參加「朱西甯文學研討會」哦,那是結識的緣起麽?您說朱天文還需要至少兩、三部長篇才能在未來完全奠定重要小説家的地位,那麽從您的角度和她既成的小説看,您覺得這兩三部的長篇應該有什麽樣的開掘和拓斥?天文女士寫您用「黃金絃」設喻,相惜讚嘆之情盡顯,若讓您以隱喻分詠天文、天心兩位小説家同業,您會如何品評其人其文?

 

舞鶴:文藝青年時期,我讀過朱西寧的小說,是文學成長的重要經驗。

遲至2003年才相見天文於座談會上,天文有深厚的文學淵源,只要讀她的《花憶前身》便知,但以世界文學的標準,她創作的量還不够,這也是我對自己的反省,我們共勉。

天心慧黠,對政治社會層面的關懷是她特出處,〈古都〉是成熟之作,不用別人擔憂她自會突破自己,更上層樓。

如同前面所說「生活在創作之先」,人品亦在作品之先,天文、天心待人真誠體貼,真正觸動我的其實是這個。

 

駘蕩誌:您如何看待駱以軍在《遣悲懷》中以「偉大的惡漢小説家W」之名對您的一些「嘲弄」和「謔仿」?他的「人渣」與您的「廢人」書寫常被論者拿來比較,您又是怎樣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舞鶴: 「書寫自由」是我寫作的第一義,因此對我所做的影射、嘲謔我完全不在意,我認為「嘲諷以及所延伸的」是屬創作本身的份內事,一般人可以不理解、不接受,但同為寫作者當然了解。「惡漢小說家」一詞可能源於美國小說家傑克‧倫敦(《荒野的呼喚》一書的作者),意指作家的血液具有不為文明約束的、原始的無羈的特質,見諸於作品也具現於生活,有別於一般作家的近乎野蠻的生命力。我樂於接受這個形容,「野性」一直在我的血肉中,自然落實於文字。

 


關於筆名
駘蕩誌: 「陳渝」、「陳瘦渝」、「陳鏡花」、「陳水月」,這是我們的類比搆擬,您覺得自己現在是否已經進入書寫的澄澈之境了呢?您的本名「國城」冥冥中映射本土書寫之定數,「無因」、「舞鶴」……又幾乎成爲您某個特定階段的符碼,是否可以談談這些筆名背後存在著一條怎樣的意念軌跡呢?

 

舞鶴:我的本名是內祖取的,是標準儒家「大而正統」的投射,我對這般的命名一直沒有感覺。
直到「舞鶴」,我一直更換筆名,因為沒有一個是真正契合的,有幾度發表詩作時我用「黑貓」。

九○年後,如同篇名、書名,我用「舞鶴」均出自直覺,如今舉凡生活中關鍵性的決定,我全任由直覺。直覺是長期經驗的累積,汰掉了許多、留下了精髓。直覺是美,真的美,不必再多言說。

 

 

關於女兒
駘蕩誌:您在《鬼兒與阿妖》扉頁寫「如果我有女兒,我送她這本書和一隻可以抱在胸前的黑貓咪」,那麽以此而觀,這是一本父親之于女兒的祝福之書麽?您希望這本書帶給女兒什麽樣的經驗?《舞鶴淡水》中《少女觀音》一節亦反復申論對女兒的渴望,那麽女兒的意義對您來説僅只於可以防止自毀,不浪蕩也心甘,還是一種更高的精神象徵?女兒長成少女觀音意味著某種程度的救贖?「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裏」(痖弦詩),《亂迷》中的罌子之名可與此有關呢?

 

舞鶴:性是日常,貫穿整個生命過程,諱避或禁忌是真愚蠢,我希望人的一生擁有更多可能的、開放的性。在儒家禮教社會中,女性是被性壓抑的,如果是我的女兒我絕不要她過「性壓抑的一生」。

〈少女觀音〉所寫是我在淡水十年的一則情感經驗,我寫下來為了紀念、也為了告別,談不上所謂「救贖」。
罌子如罌粟,豔而毒而魅,她的靈動與少女觀音其實是相反的。我喜愛同時接受相反的兩者。

 


關於貓咪
駘蕩誌:您對貓似乎另有癡迷。未鑿的混沌二貓和黑哇都予人深刻印象,《亂迷》中《癡語日常》一節亦有質感的黑貓抒寫。淡水養貓之前,您和貓的關係如何,從何結緣?之於貓的深愛除了牠們是與您共同對抗孤獨的良伴之外,還有什麽其他緣由麽?

 

舞鶴:前二年,「嗯哇」有緣來淡水與我相伴半年,牠真的不會喵喵,只會嗯嗯嗯哇。

虧有渾渾沌沌,小大三隻才得以度過十年寒流淡水。

貓陰靜,不膩人,不向人搖尾巴,會翻肚子,會自己玩耍,夜晚孤獨在屋頂上看星星兼做愛……很像很像舞鶴那個人。

 

 

關於雜誌

駘蕩誌: 《閱讀駘蕩標誌》以閱讀與書籍爲主線,情調動靜相宜。雜誌亦十分注重對臺港文學作品的推薦和介紹。雜誌的「大陸根據地」讀者一直很關注您的書寫,也希望您給雜誌一些建議和期許。

 

舞鶴:台灣出版頗多中國作家的書,也希望大陸的讀者多了解一下台灣,台灣文學是很好的入門。

 

        
二零零七年六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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