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快的戰鬥,一九六八!──李明璁(《邊讀 邊走》)

 

「到了今天,我仍無法忘記在高中時代傷害過我的老師。除了極少數的老師

之外,他們都想要從我這裡奪走非常重要的東西。他們象徵著『無聊』,持續

從事將人類變成家畜的工作而不覺得厭煩。那種狀況至今依然沒有改變,可能

還變本加厲了個人以為,唯一的報復方式就是,活得比他們快樂︙︙這是

一場戰鬥。如今我依然繼續進行這場戰鬥︙︙ —村上龍》

 

一九六八年,日本泡沫經濟來到高峰,到處充滿投機的金錢遊戲與貪婪的消

費主義。當時三十五歲的村上龍,沒有延續前作黝黯沉鬱的風格—兩本獲得

大獎的小說《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與《寄物櫃裡的嬰孩》,新作《完全明亮》

輕快:「我是在『未來可能不會再寫出如此愉快的小說了吧』的心情下完成了

這本書。」

 

自傳式的真實故事場景在長崎縣佐世保一所高中,時間是一九六九年春夏之

交、村上龍的十七歲。幾個高中生突發奇想地短暫佔領校園,這樣有點﹁胡鬧

模仿﹂的事件在當時並沒有人特別在意。畢竟,光是東京在那年就有五十多所

大學被學生封鎖,政府甚至派出機動部隊血腥鎮壓,才強制解除了東大近乎革

命的佔奪情勢。

 

但也因此特別有意思。原來所謂的「六八效應」,已不僅一路從歐美擴散至

日本,從校園學運延伸到罷工浪潮,從政治對抗發酵到文化反叛,即便連無人

知曉、偏遠小鎮的中學少年,也能看著報導、感同身受,呼應著韓波詩句﹁生

活在他方﹂,進而快樂地與周遭偽善的人事物戰鬥起來。

 

即使作為革命啟動器之一的法國五月風暴(Mai 68),終究無法「成功」,但

那句閃閃發亮的口號:「讓想像力掌權」(Limagination au pouvoir! ),卻仍飄

洋渡海、自由紛飛地,降落在各地年輕人百無聊賴的日常裡。並且,用各種方

式發芽。

 

史學大師霍布斯邦曾歸納說:「一九六〇年代最驚人的革命現象,就是年輕

族群的社會總動員。」而其中的高峰,就是一九六八年。小說裡讓少年

們每天幻想的嘉年華場景,是在美國當年八月中旬、持續三天多達四十萬人參

與的烏茲塔克(Woodstock)音樂會。

 

這段時期, 是全球唱片工業營收創新高的歷史階段。乍看之下, 新馬克思

主義對於「文化工業」如何麻醉人心的批判頗具說服力,但百花齊放的各類音

樂,卻也開始在獲利同時,積極參與社會與政治領域的變革。彼時,很少人會

說﹁音樂歸音樂,政治歸政治﹂之類的瞎話。一種在身體搖擺中想像不同人生、

不同社會乃至不同世界的反叛基調,迴響在全球青年的生活角落。

比如四個捷克小伙子,在六八年八月蘇聯坦克壓境剿滅﹁布拉格之春﹂後的

一個月,組成了名叫﹁宇宙塑膠人﹂的搖滾樂團。雖然沒有刻意吶喊政治口號,

但他們的作品從此深遠影響著捷克的民主進程。

 

社會學家尹格(J. M. Yinger)在一九八一年出版的經典研究《 反文化: 一個

世界翻天覆地的承諾與危險》(Countercultures : the promise and peril of a world turned

upside down),清楚定位了六八年前後的青年反文化(counter-cultures),作為社

會緊張時期的大聲呼喊,其實是新世代面對既有文化在維繫其系統、神話與象

徵等功能發生混亂甚至崩解時的出路尋求。它包含了觸犯既有社會秩序、或逾

越文化規範的行為,同時亦發展出一套新的論述、價值、信念與文化表現。

反文化所對抗的不會只有單一人事物,而是全面性的,包括國家政策、家庭

型態、教育體制、媒體產製、性別分化、慾望規範、商品消費、科技塑造等等。

新世代奮力想像著這世界﹁不是非如此不可、而是有其他可能﹂,大小戰鬥,

於焉展開。

 

一九六八年因此成為破壞性與創造性激越聚合的歷史轉折。

 

然而, 對抗所激起的保守反作用力總是相當驚人可怕的。美國民權運動領

袖金恩博士在六八年四月被暗殺, 這可能是繼南美革命先驅切. 格瓦拉(C.

Guevara)在六七年十月被美國中情局所支助的玻利維亞軍隊槍決後,又一次對

六〇世代巨大的信念打擊。

 

所幸,一九六八年在許多地方都形成了一個超越既定社會分類框架的「情感

同盟」(emotional alliance)。這裡頭有年輕學生和少數族裔、失業或底層工人、

異教徒與吉普賽人、迷幻藥物使用者、非主流性傾向或性認同者、反戰與戰

場倖存者、缺乏﹁市場價值﹂的藝術工作者、幫派邊緣人或出獄受排擠者……

「 反文化」召喚連結了他們, 並嘗試形成各種

「抗爭的匯流」(convergence desluttes)

 

抗爭匯流的最大示範,莫過於法國五月風暴。原本僅是學生佔領大學校園,

卻在短短一週演變成一千萬人自主參與罷工的準革命局面。全法各地廠房都

停工, 國內外公共運輸停擺, 郵件也不送了, 加油站沒油可加。甚至, 連當

時正要揭幕的坎城影展, 都在新浪潮旗手高達(J.-L. Godard)

楚浮(F. R.Truffaut)等名導的帶頭抗議聲浪中,被迫中止取消。

儘管後來,由於運動路線的內鬥分裂、與政團的權謀收編,這場五月革命並

未成功,法國乍看又重回資本主義秩序。但從長遠的反文化滲透(融入成為多

元文化的新成分)、與「 心態史」演進的角度來看, 社會變遷還是相當程度地

發生了。

 

六八年之後, 法國知識分子持續熱絡辯論著世界改變的可能與不可能。勞

工運動也從沒停歇、日益深化。法國的平均罷工日數在全球名列前茅,而大眾

也普遍都有﹁即便我不同意,但我尊重你可罷工權利的同理態度。如此社會

共識所支撐起來的勞動權益保障體制,無疑是今日法式悠閒生活的核心基

礎。

今年是一九六八的五十週年,很多相關的出版與活動在世界各地展開。然而

歷史從來不是單純、客觀地被進行回憶或重述,很多時候更是一種關於記憶的

建構。建構當然並非虛構,不是說它無中生有、顛倒是非,而是在回溯過程中,

人們或多或少還是會選擇性地形成某種關於﹁那個年代﹂的特定意象。我所寫

的這篇文章,肯定也有著如此偏斜。

 

畢竟我們多數人都沒有活過彼時彼地, 而如萬花筒般的多重敘事, 也難以

被化約詮釋。或許只能透過各種閱讀、觀看和聆聽, 拼圖般地兀自追索關於

「一九六八」的繁複意義。無論如何的重點是:請從中感受,讓想像力掌權、

持續暢快戰鬥的跨時代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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