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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人、讀心、諳處世!

看水滸好漢跌宕起伏的一生,想我們現實詭譎的應變處世之道!

江湖宵小,口蜜腹劍 

高衙內要占有林沖的老婆,是沒 有什麼好的辦法的。但是,不用擔心,有權力的地方,一定有小人。在高衙內算計霸占林沖老婆的過程中,兩個奸邪小人就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我們知道,小人總是聰明的,這兩個小人分別爲高衙內貢獻了兩條十分下流而惡毒的計策,使林沖一步一步走入深淵,家破人亡。

第一條計策是富安貢獻的。富安這樣的人實在可以用「人渣」這樣的詞來評價他。通過他對高衙內所說的話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十分邪惡的人。是的,他邪惡、骯髒,但有智啊!我們知道,古代有些地位人家的婦女,往往是足不出戶的,像林沖娘子這樣,剛剛受過驚嚇和調戲,更不會隨便出來,這就使高衙內無法見到她,也就無法得逞其奸。怎麼辦呢?

針對這一情況,富安給高衙內獻上了一條計,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爲「瞞天過海」計再加「調虎離山」計。「瞞天過海」計是「三十六計」中的第一計,原文是這樣的:「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太陽,太陰。」意思是,自以爲防備周到,就會麻痹大意;情況很常見,就不會疑惑。陰謀就隱藏在公開的行動之中,與之一同進展,並不與公開的行動相對立。最公開的行動隱藏著最陰險的陰謀。

我們來看看富安的計謀。富安對衙內說:「你們高家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沖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沖出來吃酒。不過不是去陸謙家,而是把林沖帶到別處吃酒。小閒便去他家對林沖娘子說道:『你丈夫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悶倒在樓上,教娘子快去看哩。』賺得她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她,不由她不肯。小閒這一計如何?」

高衙內喝采道:「好條計!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吩咐了。」

我們看這條計,果然是好,而且完全符合「瞞天過海」計的基本要素。林沖自那日受氣後,不會再讓老婆出來,這樣的防備,當然不會出意外,這就叫做「備周則意怠」。陸謙是林沖的好朋友,讓陸謙去叫林沖吃酒,這叫「常見則不疑」,大搖大擺地請林沖出來吃酒,這就叫「太陽」,而裡面包含著極大的陰謀,這就叫「太陰」。利用林沖對陸謙的信任,光明正大地請他出來,然後騙姦他的老婆,這又是一招「調虎離山」!小人之心,太歹毒;小人之計,太陰損!

但是,這條計雖然是好,還有兩個問題。因爲,這條計涉及到對兩個人的品性判斷:陸謙和林沖娘子。

由此,第一個問題就是:既然陸謙是林沖的好朋友,他會配合他們,一起陷害林沖嗎?實際上,這條計的最高明之處,正在這個地方。簡單地說吧,這條計最高明的地方還不是上面所說的那些陷阱的巧妙設計等,而在於對醜惡人性的準確把握和充分利用。

因爲,這條計能否得以實施,關鍵的人物是陸謙,而陸謙則偏偏是林沖的好朋友。實際上,富安與高衙內在這裡碰到了一個兩難選擇:不用陸謙,騙不出林沖;用陸謙,則陸謙是林沖多年的好朋友,很可能拒絕。

但是我們注意到,富安在尋思這條計策時,根本不把陸謙可能拒絕考慮在內,而高衙內也同樣對陸謙能聽從他們而對朋友落井下石深信不疑:「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吩咐了。」時間就在今晚,態度則是喚,如喚一條狗,讓陸謙做這樣缺德的事,根本不怕他猶豫,更不會和他商量,直接是「吩咐了」即可。

我們有沒有注意到,這裡面包含著富安、高衙內對陸謙個人道德的貶低與蔑視?對他良心與人格的鄙視?假如陸謙是個有道德良知的人,他一定會爲此感到憤怒!但是,富安與高衙內根本就對陸謙的配合深信不疑。因爲,他們知道,陸謙既是林沖的好友,更是高太尉的門下心腹人。在朋友和勢利之間,陸謙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抛棄朋友,投入權勢的懷抱!

陸謙會像他們想像的那樣,做出這樣下流又缺德的事嗎?當富安把他的計策向陸謙和盤托出並要求他配合時,陸謙是答應,還是憤怒地拒絕?

果然!陸謙幾乎沒有一刻的猶豫就答應了富安、高衙內交給他的這樣卑鄙下流的任務。「陸虞候一時聽見,也沒奈何,只要衙內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而這一點,又正在高衙內、富安的意料之中。這就證明了一點:小人往往比君子更能判斷人性,從而利用人性的弱點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陸謙的官職是虞候,根據《水滸》的描寫,他顯然不是「都虞候」這樣級別較高的職位,而只能是將虞候﹑院虞候等低級武職,大概相當於正科到處長這樣的級別,甚至只是官僚雇用的侍從。

在官言官,他要往上爬啊!富安、高衙內知道,他們有著陸謙不能拒絕的東西,而林沖那邊,不過是所謂的交情罷了。

所以,這條計的最高明之處,就是對陸謙的判斷,就是對人性醜陋一面的充分利用。

 

深交之友,叵測之敵

下面,我們就來看看,好朋友、好兄弟陸謙如何到林沖家裡,把林沖騙走的。

那幾日,林沖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

突然,聽得門首有人道:「教頭在家麼?」林沖出來看時,卻是陸虞候,慌忙道:「陸兄何來?」

陸謙道:「特來探望,兄何故連日街前不見?」

雙方口口聲聲都是兄弟。二人果然是兄弟。

林沖道:「心裡悶,不曾出去。」

既是兄弟,也不隱瞞。

陸謙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悶。」

林沖道:「少坐拜茶。」

兩個吃了茶,起身。

陸虞候道:「阿嫂,我同兄到家去吃三杯。」

阿嫂叫得親熱。魯智深也叫阿嫂,陸虞候也叫阿嫂。我們就不明白了,同樣是兄弟,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特意說明:「到家去」。本是在掘一個大大的陷阱,卻說得親親熱熱。

一個人,在陷害自己的朋友時,在利用朋友的信任而加害他時,怎麼能做得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如此從容,如此坦然,如此冷血,如此心安理得?

林沖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

賢妻都是這樣。趕到布簾下,叫,可見林沖去得快,可見對陸虞候的信任。

林沖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閒走了一回。

爲何閒走一回?爲了不去家,還爲了不去家顯得自然,不使對方覺得奇怪。

陸虞候道:「兄,我兩個休家去,只就樊樓內吃兩杯。」

林沖懵懵懂懂,悉聽安排。他哪裡知道,這樣轉轉彎彎,都是陰謀呢?他哪裡知道,他眼前的這個兄弟,是個十足的歹徒呢!

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內,占個閣兒,喚酒保吩付,叫取兩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兩個叙說閒話。林沖嘆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何故嘆氣?」

一個是一直蒙在鼓裡,半天如同夢遊。一個是一切了然於胸,卻假裝不明白。寫小人之玩弄君子,寫君子之愚拙可欺,施耐庵好大本領啊!

林沖道:「陸兄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骯髒的氣!」

這是什麼話?不遇明主,是駡皇帝;屈沉在小人之下,是駡太尉。這是何等嚴重的政治問題?如此發泄不滿。報告上去,够你喝一壺的。這樣的牢騷也敢在陸謙面前發,可見林沖何等信任這個兄弟。

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

林沖把前日高衙內的事告訴陸虞候一遍。

這事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卻告訴陸虞候!這事魯智深知道,可是接連幾天,卻沒有去見魯智深!胸中的鬱悶,卻不對魯智深說!

兩個兄弟,兩個待遇。林沖更信任、更願意對之傾吐心事的,顯然是陸虞候而不是魯智深。事實上,林沖對魯智深一直是有些敬而遠之的。

陸虞候道:「衙內必不認得嫂子。兄且休氣,只顧飲酒。」

我們讀這一大段文字,一開始衙內出場,調戲林沖老婆,就覺得這人狗彘不如,萬不可恕。待到富安出來,奸詐百出,反倒覺得衙內尚可恕,這富安絶不可恕。再等到陸謙出場,以朋友、兄弟身分陷害林沖,又覺得富安還可恕,萬不可恕者是陸謙。爲什麼我們會有這樣的感覺呢?因爲,這幾個人,一個比一個壞!

 

 如意算盤,功虧一簣

當陸謙這邊調虎離山,騙林沖離了家去了樊樓,富安那邊按照計畫,又去騙林沖娘子去陸虞候家。而在陸虞候家裡,一條大色狼正饞涎欲滴地等著她。

富安的計策是天衣無縫的,而且眼看就要成功了。但是,他們的計畫,在執行過程中,卻百密一疏,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疏忽。

什麼疏忽呢?就是,當富安騙林沖娘子來到陸虞候家時,讓使女錦兒也跟來了。而且,當高衙內把林沖娘子關在陸虞候家欲行不軌時,竟然讓錦兒跑了。

按說,高衙內手下跟隨他欺男霸女多年,得手多次,應該經驗豐富。讓錦兒跟在林沖娘子身邊,肯定於事有礙。而讓她跑了,她肯定會大喊大叫,即使別人害怕衙內權勢,不敢出頭,這事弄得滿城風雨,定也瞞不住林沖,即使得手,以後也後患無窮。更加要命的,錦兒一定會去找林沖。

所以,我們說,這是富安這個小人周密計畫中的百密一疏。而這一疏,就使得他們的計畫功虧一簣。

林沖家裡,不僅有美貌賢妻,更有聰慧機靈的使女。這錦兒兩次在關鍵時刻脫身報信,使主母免受凌辱。尤其是這一次,她一看到上次那個糾纏主母的無賴出現並攔住了主母,她沒有做無謂的行爲,而是毫不猶豫,趕緊下樓,逃脫報信,實在是聰明機靈。

錦兒急急地到處尋找林沖。恰好遇到林沖席間從樊樓上下來小解後從小巷裡出來,便趕緊告訴他,娘子被騙到陸謙家,被高衙內關在房裡。

林沖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併作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著樓門。

林沖在樓門外聽到了裡面傳出的兩句話,一句是娘子的,一句是衙內的。這兩句話十分關鍵。

林沖娘子的那句話是: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裡!

這句話之所以關鍵,是因爲它讓林沖吃了一顆定心丸:妻子並沒有屈從。

這林家娘子果然是足不出戶、不知天下事的女人。上一次在岳廟,面對高衙內攔路劫色,她紅著臉斥責對方:「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此時,她還說著同樣的話。她哪裡知道,這個世界早已不再清平了呢!

作者實際上就是藉一個很傻很天真的女人之口,諷刺這個世界。我們看看這個天真女人的邏輯:清平世界,就不能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裡。但我們反過來看,把順序顛倒一下,不但符合了事實,而且,還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結論:現在良人妻子恰恰被關在這裡,可見這世道不再是一個好世道,這世界也不再是一個清平世界。

一部《水滸》,就是寫這樣的混濁世界、不清平世界,因爲這世界不清平,才有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才有他們跑到水滸,跑到梁山泊。好好的世界爲什麼不待,偏偏要去那水滸?就是因爲這世界已不清平。

高衙內的那句話是: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得回轉。

這句話之所以關鍵,是讓林沖又吃了一顆定心丸:娘子尚未受辱,衙內不曾遂願。

前面我在分析富安的計策時說到,他的計策中最成功的地方就在於他對人性弱點的準確判斷與利用,富安爲衙內所定的計策裡,對陸謙的準確判斷與利用,是他的最高明之處。

但富安的這條計裡,還涉及到對另一個人的品性判斷。這個人就是林沖的老婆。把林沖老婆騙到陸謙家以後,林沖老婆願意不願意,便成了一個關鍵。而富安同樣十分有把握:「婦人家水性,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她,不由她不肯。」

可是,林沖的老婆還就是不肯,哪怕你衙內長得如何風流,話說得如何甜蜜,她就是不肯。她當然不是鐵石人,但她還真的比鐵石人還堅貞,讓衙內束手無策。

可見,富安對小人的判斷完全正確,對女人的判斷卻完全胡扯。林沖娘子以她自己的堅貞,挽救了所有女人的清譽,清算了富安對女性的侮辱和污蔑。

是的,人性有弱點,但人性也有優點。小人之所以常常成功,很多時候,是因爲他們特別能利用人的弱點。但小人也成不了大事,並最終失敗,那是因爲人性中還有優點。林沖娘子不僅保住了自己的貞操,甚至可以說,保住了我們對於人性的信心。

富安的一條計,成於人性的缺點,卻最終失敗於人性的優點。

 

冠不怒

上回講到,林沖在樊樓內和陸謙喝酒,下來小解後正要上去繼續喝,卻碰到急匆匆找來的家裡的使女錦兒。錦兒告訴他,娘子被一個人騙到陸謙家裡,高衙內等在那裡,把娘子關在房裡。林沖聽完,三步併作兩步,趕到陸謙家,果然聽到關緊的房門內他的娘子正和高衙內爭執。

林沖立在樓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得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高衙內吃了一驚,推開窗子跳牆跑了。

林沖上得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厮點污了?」

娘子道:「不曾。」

林沖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著,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

這一段叙述裡,有些細節頗值得我們推敲。首先當然是林沖的行爲,聽到自己的娘子被人關在房裡調戲,是個男人都會怒髮衝冠,不顧一切打將入去,更何況是林沖這樣的豹子頭,他此時卻能篤定地站立在樓梯上,教老婆來開門,而不是破門而入。如果把他此時文明的舉止和接下來他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的行爲放在一起看,就更令人疑竇叢生:他爲什麼接下來把房間一切打得粉碎以泄憤,偏偏在仇人尚在時,不一腳踹開門衝進去痛揍他一頓?

反過來看,既然他耳聽老婆被人在房間調戲,他尚能如此克制,如此文明,要開門才進去,進去後卻又砸門,如此矛盾的行爲,背後的心理是什麼?

其實,作者這樣的描寫是非常符合人物的性格邏輯的。林沖既然在第一次見到高衙內攔路調戲他的老婆時,本待要打,一見是衙內,是他頂頭上司的養子,馬上手就軟了,那麼,這次他明知是高衙內在樓上調戲他的妻子,他能踢開樓門,上去把高衙內痛打一頓嗎?

既然不能把高衙內痛打一頓,如果他砸開了門,衝了進去,面對高衙內,他怎麼辦?我們記得第一次高衙內在岳廟前調戲他的妻子,他高舉拳頭,卻不敢打,只好拿眼睛瞅著高衙內。他這次不能打爛門然後進去拿眼睛再瞅對方吧?

所以,既不能痛打一頓,就不能衝進去;既不能衝進去,他就只好「立」在樓梯上,大喊妻子開門。

林沖大喊妻子開門,明顯地是給高衙內時間,讓他逃走,免得兩人撞上,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顯然,林沖怕高俅的權勢,而衙內在這樣的特定情形下,也怕林沖的拳頭,這叫麻秸打狼——兩怕。於是,二者共同演出了這齣戲,配合得還很默契,蒙住了多少讀者的眼睛。

不過這齣戲還沒演完。爲了讓林沖的形象更像丈夫一些,作者又安排他在得知自己的娘子不曾被玷污的時候,又把陸虞候家砸得粉碎。不打衙內,是怕高俅;在這個色狼面前,林沖的拳頭就像徒有其形的麻秸。

那他爲什麼要打碎陸虞候的家呢?打碎陸虞候家,那是因爲:

一則是他不怕陸虞候。

二則是他極恨這個欺騙朋友的敗類。

三則也是爲了自己的面子。這第三點是最重要的原因。

你想,自己被騙了,自己的老婆被衙內誘騙到陸虞候家欲行姦淫,又不敢打衙內,若再不把陸虞候家打碎,還像個男人嗎?旁人會怎麼看自己?還像個丈夫嗎?自己的老婆在旁怕也看不懂了。

林沖能忍衙內之氣,不能忍眾人的眼光,他若不甘心做一個縮頭烏龜,不甘心被人看做是一個縮頭烏龜,他必在放過衙內之後,打碎陸虞候家,以此向別人表明,自己是一條有血性的漢子。

在很多人看來,面子是最重要的,裡子倒次之。林沖也是這樣。

 

大宋真相,寒冷荒漠

那麼,砸了陸謙家以後,林沖又怎樣呢?

作者接著寫道:「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著,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

這看似閒筆,卻頗有意味。蓋此事已鬧得沸沸揚揚,人人皆知。可是鄰舍都閉了門。作者正是要通過寫鄰舍都閉了門,來寫人人皆知此事。不是大家不知此事,恰恰是大家都知此事。都知此事,卻又爲何都閉了門?那是大家都不想惹事。爲什麼這樣說?

一開始,林沖娘子被關,錦兒一定沿途呼救。這時,他們若大門洞開,他們管還是不管?

不管,實在說不過去。

管,這可是花花太歲高衙內的事,能管嗎?自己有幾個腦袋?

於是,關上門,閉上眼,就當沒看見,自欺欺人。

怎麼個自欺欺人呢?

欺人,我沒看見,我沒聽見。

自欺,安慰自己的良心。

接下來,高衙內從窗口跳下來,眾鄰想林沖一定在後面追殺而來,他一定是要找個地方躲藏。

這時,他們是窩藏,還是不窩藏?

他們是不敢窩藏,又不敢不窩藏。爲什麼?

窩藏衙內,得罪了林沖。陸虞候家就是樣子,一定是一家砸爛。

不窩藏衙內,得罪衙內,那會更慘:一定是一家打死。

既然如此,還是關上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再後來,林沖砸爛陸虞候家,帶著娘子和使女下來,眾鄰舍也是不能見。

爲什麼?

碰上這種爛事,林沖很沒面子,你走上前去,不是正好掃他的面子?況且,見了,打招呼還是不打招呼?

打招呼,怎麼個打法?是祝賀他還是同情他?不打招呼,像個什麼樣子?裝作不認識,那多怪?

再說,剛才大家見林沖娘子被關,林沖會不會就此做了烏龜再說,兩邊鄰舍倒先一個個都做了縮頭烏龜。大家都關上門,縮了頭,沒有一個見義勇爲、出手相救的,沒有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現在,即使林沖不說、不駡,他們自己又有什麼臉面見林沖?

於是,東京大街上,就出現了這樣情景:青天白日,卻陰森可怕,街衢寬闊,卻空無一人。林沖一家三口,孤零零走過。

林沖一家走在這樣的大街上,是否會感受到徹骨的寒意?這是大宋的東京城,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之處嗎?這是四方輻輳、人物繁盛之區嗎?這是泱泱華夏的首都嗎?爲何如此荒凉,如此寒冷,如此蒼白?這是世道的荒凉,是人心的寒冷,是道義的蒼白!

而這,才是東京的真相!是大宋的真相!

林沖回家後,轉身又去找一個人了。找誰呢?

衙內跑了,老婆救回來了,陸謙家被砸爛了,鄰居都關門避開了。還有誰呢?

陸謙。陸謙不是剛才還在樊樓上酒桌邊嗎?這個賣友求榮的潑賊,實在可恨,比衙內還可恨,比富安還可恨。所以,光打碎陸虞候家是不够的,既不够讓林沖挽回面子,也不够他出氣,況且,作者對他也得有個交代。

於是,林沖把老婆送回家後,又拿了一把尖刀,逕奔樊樓去尋陸虞候。趕到那裡,陸謙早已不見了。

這一切當然都在預料之中,陸虞候既是此事主謀之一,見陰謀敗露,豈能待在酒桌邊等林沖殺他?

林沖這事幹得有些蹊蹺。

實際上,事實的真相是,林沖不但不敢殺高衙內,故意讓他跳窗逃走;而且,他還不敢殺陸虞候,所以,同樣給了他足够的逃走的時間。

如果林沖敢殺陸虞候,如果林沖真要殺陸虞候,林沖在見到高衙內逃走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返回樊樓找陸虞候,而不是把時間花在砸陸謙家的家具上。

他剛才是因爲要小解才出門的,短時間裡陸虞候不知外面的變故,有可能還在等他。但是,他沒把他的怒氣發泄在陸虞候身上,而是發泄在陸虞候的家具上,把他的家砸得粉碎。

這樣做,他是有目的的,什麼目的呢?

事實上,他這樣做,是一舉三得:

一、爭了個面子,維持了形象。

二、用最小的成本發泄了怒氣,並且給了對方一個能够接受的警告。我們說,在那樣的情形下,殺人也能出氣,砸東西也能出氣。相比較而言,砸東西出氣的成本較小。從對方的角度而言,如此欺騙傷害了朋友,朋友只是打碎了幾件家具,這個損失可以接受,所以,不會激化矛盾。他林沖還是希望息事寧人。

三、耽擱了時間,給陸虞候充分的時間逃走。

甚至,當他打碎了陸虞候家的家具後,他還是沒有馬上去樊樓殺陸虞候,而是先帶著老婆、使女,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回到家,他才拿了一把尖刀,逕奔樊樓去殺陸虞候。

這半天了,林沖小解一去不回,陸虞候還會在樊樓等林沖來殺他嗎?

顯然不可能。陸虞候早跑了。

那麼,此時林沖拿著一把尖刀,還去樊樓殺陸虞候,是本來就糊塗,還是一時氣糊塗了?

我的答案是:林沖一點兒也不糊塗。而且,此時此刻,他非常冷靜。他在這樣的突發事件面前,頭腦非常清醒。他既不是本來糊塗,也不是一時氣糊塗,而是裝糊塗。

能裝糊塗的人,一定是最清醒的人,一定是最冷靜的人。但是,林沖的這種清醒和冷靜,實在不可愛,反而非常可怕。

接下來,林沖又回到陸虞候家門前等了一晚,也不見他回家。再接下來,林沖在他家門前等了三天,也等不到他,當然等不到他。

他陸虞候是弱智嗎?你林沖打碎了他的家,還手執尖刀,徘徊在他家門前,他會回來送死嗎?

難道林沖不明白這一點嗎?他當然明白。所以,他林沖根本就不是真要殺陸虞候。

不是真要殺陸虞候,爲什麼又要裝作要殺陸虞候呢?這是因爲:

一、陸虞候如此欺騙了他,侮辱了他,傷害了他,他必須做出有仇必報的樣子,維護自己的形象。

二、裝出這樣一定要殺人的樣子,如果能嚇得讓陸虞候派人來討饒。這樣他就有了面子。

三、在他這殺人架勢的威脅下,高衙內、陸虞候有可能來向他保證,不再騷擾他的老婆。

這樣,他就兵不血刃地解決了一場危機。

老婆保住了,自己的官職、前途也保住了。

算盤打得很精啊!難怪金聖嘆說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還說作者把他的形象寫得「太狠」。

所以,林沖,有時可憐,有時又有些可怕,甚至有些可厭。

可憐之人,往往有可厭之處。

那麼,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爲什麼林沖也不敢殺陸虞候呢?

答案很簡單!

第一,陸虞候是高太尉的心腹之人。

第二,陸虞候是高衙內的幫閒之人。

因此,這樣的人,殺不得!

歸根結柢,還是一個「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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