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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源於文字與影像的生命絮語

馬家輝帶你 品電影、談文化、寫感情、說人生。銀幕上下、戲裡戲外,交織成如夢似幻的畫卷

(以下擷選自馬家輝最新作品《愛。江湖》)

村上的情人節

情人節的晚上最不想做的一件事是跟情人見面,其實明知不會有人約你所以只好先說是自己不想,當你毫不稀罕一切便變得毫不值錢因此不必流淚,眼淚乃弱者的糖漿那永遠不會是你的那杯茶,堅強的女子頂天立地足可抵擋八方風雨,若非如此當初亦不敢貿然做那他媽的第三者,進去以後方才明白原來自己不是想像般硬朗,既知如此何必當初,沒辦法了唯有繼續強裝下去;情人節的晚上,你的最佳娛樂是戴上假面。

 在假面的背後你暗暗失笑這其實是天大的誤會,華倫天奴如果懂得中文亦必笑得流淚甚至從雲端跌下,“情人”二字明明說的是未婚者的晴朗或第三者的曖昧,老婆老公之間叫做配偶或夫妻或愛人或家屬,總之不該有份享受一個以情人為名的粉紅節日,男人不明此理或不敢違拗偏偏選擇這天乖乖留在家中,像馴羊一樣躺在欄杆旁邊機械式地吃草睡覺,你既同情他也不屑他怎麼如斯浪費寶貴的生命精神,真正的情人在這裡啊笨蛋他到底懂是不懂;情人節的晚上,他竟然放棄情人。你就只好自己安排打發啊在這情人節的晚上,不想出門傷心所以獨躺床上看書解悶,豈料愈看愈傷心只因讀的是村上春樹的After Dark,一個深宵原來可以如此離奇多變,世人總在愛恨情仇之間糾纏打轉,你愛他他愛她她愛你,愈是複雜仿佛愈是過癮,有情有義有恩有怨全部在短短的六個鐘頭內迴圈演進,一場荒涼的夜夢便是一段濃縮的生命無人能夠逃脫黑夜的輪回;你多麼渴望能像書內的女主角般沉睡不起,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你當然更望搬進書內的頹廢酒店阿爾發城,村上春樹說那是戈達爾的電影橋段他忍不住予以借用,在這虛構的城市任何人流淚都會被抓起來公開審判,只因此城公約絕不容許居民擁有深摯的情愛,愛是樂的不是苦的人們只准為愛而笑不准因愛而哭,村上把這城市寫成酒店一夜的故事就在這裡發生,你似隱隱看見一個霓虹招牌在書頁之間閃閃爍動,愁容滿臉的旅人提著行李箱check-in以後立即笑顏逐開,善男子善女子,這就叫做快樂的天堂。

 二百三十頁,故事結束,情人節到了終點,你閉目入睡,早上醒來,枕邊留下了兩行甜蜜的眼淚。

 

在情人節夜裡讀<斷背山>

李安的《斷背山》取得八項奧斯卡提名,“最佳導演獎”固屬大熱,“最佳改編劇本獎”更屬熱門中的熱門,其中一位編劇拉裡·麥克默特裡(Larry McMurtry)本身便是擅寫西部故事的老作家,七十歲,廿年前已榮獲普立策小說獎,他把另一位普立策獎得主安妮·普羅克斯(Annie Proulx)的作品轉化為濃淡有致的影像故事。劇本到了李安手裡,遠山人影、近水心田,在觀眾眼前雕琢成一出哀怨纏綿的好電影。

 麥克默特裡對原著小說做出了什麼取捨?他是如此回答記者的詢問:“我替小說增添了牧場生活的質感和真實,我在牛仔圈裡成長,清清楚楚地知道牛仔怎樣談話、抽煙、打架、罵髒話。但我連碰都不敢碰小說的情愛對白,安妮遠比我知道什麼是愛和怎樣去愛。”

 這便扯出了一個在情人節的今天備受關注的永恆問題:什麼是愛情?

 李安對於愛情的看法終究比較蒼涼,他最近接受臺灣媒體採訪,幽幽地說:“我覺得《斷背山》代表對情感的一種幻覺。我常說愛情好像一種感受和幻覺,是你要與它纏鬥的一個念頭。這個題材還有一個地方很有意思,當你發覺你已經嘗到愛的味道、你願意接受愛的時候,其實它已經錯過了。我覺得中年人比較能夠體會這個片子,有過那種失去生命中什麼的經驗,看了會很有共鳴。”

 從李安的愛情角度出發看,《斷背山》原著最令人動容的一段情節當然是臨近結尾處的兩人攤牌。麥克默特裡保留了這段對話,站在湖邊,男子對男子說:“我看你聽懂聽不懂,而且我只說這麼一次。告訴你,我們本來可以一起過不錯的生活,美好得不得了的生活。你卻不願意,恩尼斯,結果我們現在只有斷背山。所有東西都建立在斷背山之上,斷背山就是我們所能擁有的一切,他媽的一切,如果你不知道別的部分,我希望你至少能懂這一點。這有多難受,你根本一點概念也沒有。我不是你,我沒辦法靠在高山上一年胡搞一兩次過活。你對我太重要了,恩尼斯,你這個壞雜種,要是我知道怎麼戒掉你就好了。”

 男子後來沒有戒掉男子,而是彼此失去。一場意外,一次遺憾,斷背山上從此剩下空蕩的蛙鳴馬嘶;只因欠缺抉擇的勇氣,平白讓愛在身邊擦肩而過,斷背山上終究容不下懦弱的男子。《斷背山》原著以夢境開始,亦以夢境結束,夢與夢之間仿佛睡了幾世幾劫,“傑克現身於他的夢境,是他初見傑克的模樣,捲髮,微笑,暴牙,談著準備起身好好規劃人生,然而豆罐頭與露出罐頭外的湯匙柄,搖搖晃晃擺在圓木之上,也同樣出現夢境中,卡通造型,色彩炫麗,為夢境增添一抹詼諧淫逸風味。這種湯柄可用來撬輪胎。有時候,他會在傷心之余清醒,有時則心懷舊有喜樂與釋然;枕頭有時會濕透,有時候濕的卻是床單”。

 若問什麼是夢境與現實之間的最短距離,答案恐怕必是:行動。臺灣女作家朱天文在亦是描述男同性戀者情愛的小說《荒人手記》裡,早已對此提出具體說明:“當然,不會有任何答案。

 存在或不存在,答案永遠不出現在思考中。列維-斯特勞斯早就說了,存在主義對自體的種種冥想過分縱容,把私人焦慮提升為莊重的哲學問題,太容易導致一種女店員式的形上學。答案,只在步履維艱的行動裡偶然相逢。對於每個存在的每個樣態,它都只能是獨一無二的。人透過自己的行動才可創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

 讓我這樣說好了:當《聖經》說“愛是包容,是恩慈,是恒久忍耐”的時候,它所展明的不僅是神的訓示而亦是保持愛情的唯一方法;當精神分析學家弗洛姆在《愛的藝術》書裡說“愛是意志,是決定,是堅持”的時候,他所提供的不僅是心理的安慰而亦是揭示了愛情的不變本質。西諺常說“there is no fear in love”,愛情確如斷背山,容不下懦弱的善男信女,當你站在情愛的問號面前感受到猶豫或恐懼,那便有必要重新檢視心裡所感受的到底是否真愛。

 2月14日情人節,傳統起源於對愛情勇氣的崇敬,我們尊仰那敢去愛的人、敢堅守愛的人、敢為愛付出代價的人,因此以節志之。然而,在現代消費社會的促銷氛圍下,情人節愈來愈變得跟愛情勇氣不再相關,它歌頌的主要是“浪漫”而非堅持,它強調的主要是“價格”而非價值,它讓人誤信,以高價格換取的浪漫即便等同於愛情。愛情若能易買,真是繁華盛世不勝收。

 張愛玲曾說:“生活的戲劇化是不健康的。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我們對於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借助于人為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

 既然很難劃界,那就更需要慎加取材了。可惜情人節的夜裡,《斷背山》仍未上映,否則,約你的伴侶同往欣賞,一起在他人的夢境裡體會愛的真義,以及,嗯,愛的錯過。

 別管李安是否會取得奧斯卡最佳導演了,那跟你無關。認真地看看他的電影,或在此之前先買一本《斷背山》原著跟同伴細讀幾遍,字裡行間,荒野山頭,有兩個悲慟的人影,他們將可引領你們走往愛情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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