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出版

楊照 <理性的人>

精采內文試閱之2.

以慈悲為名的凌虐  

2007.02.01

一位年輕的女歌手在高速公路發生車禍，送醫後不幸身亡。過程中電子媒體記者齊聚醫院，搶拍家屬鏡頭，對著家屬問一堆沒有意義的白痴問題。這種處理災難新聞的方式，我們看過多少次了？為什麼不能有一點人道考量，稍微改善一下呢？

一八四○年代，在俄羅斯統治的西伯利亞，一個惡名昭彰的強盜集團被逮捕了。負責審理的官員給遠在莫斯科的宮廷寫報告，細說強盜集團犯下的種種罪行，結論建議將這批盜匪通通處以死刑。

過了沒多久，由沙皇尼古拉一世親自批示的命令來了，上面寫著：「在俄羅斯，緣由於神的慈惠，死刑已不復存在。因此，我不贊成將這些人處死，但是，每個被告該被處以一萬兩千次的鞭刑。」

唉，多麼慈惠的沙皇！西伯利亞官員依照沙皇命令執行懲罰，結果如何？身體再怎麼強壯，生存意志再怎麼強悍的人，都熬不過三千鞭就斷氣了。可是沙皇命令的是一萬兩千鞭，所以實質上這些人都在鞭刑凌虐下死了，而且他們的屍體還承受額外的九千鞭毀壞，幾乎都打成一灘爛泥了。

同一個時代，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因為在一場聚會中，朗誦了柏林斯基寫給果戈里的信，而被控對教會不敬，遭到逮捕，旋即判處死刑。一八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其他被告，上了馬車送到刑場，面前是一座斷頭台和二十根柱子，其中三個人先被綁上了執行槍決的柱子，就在行刑隊舉槍的剎那，一位官員悠悠地揚起手帕，宣布這些人已經被赦免，不必執行死刑，改成監禁或流放。

其實，監禁與流放的新判決，早在十二月十九日就已經公布了，每一個官員都知道，只有被告不知道而已。那幹嘛還要將被告帶去刑場，這樣作弄他們？官員的立場、官員的理由，這樣才能讓被告充分理解政府的慈惠，明明就要殺你們了，卻又饒你們一命。可是在手帕揚起之前，一個被綁上柱子的人就發瘋了，而且終生沒有再恢復清楚意識。其他沒有瘋掉的人，也一輩子脫離不了這份震駭經驗的陰影。政府的「慈惠」，增加了他們多少惡夢痛苦！

這兩個故事，同樣顯示那個時代，沙皇政府荒謬的偽善扮演，表面上的慈惠，骨子裡實際藏了更深刻更難以消解的殘酷。

台灣當然沒有沙皇，然而我每次看到電視新聞處理災難消息，我總是感受到類似十九世紀俄羅斯的偽善與殘酷二重奏的表演。誰不曉得遭遇致命車禍時，家人親友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嗎？既然早已知道，也拍不到得不到不一樣的反應，為什麼不就展現真正的同情，別搶別拍了呢？

明明在效果上，是施予這些災難家屬心理凌遲，我們的媒體怎麼還能冠冕堂皇講一些同情的話呢？你們的同情，跟沙皇的慈悲何其近似啊！

楊照<理性的人>

6月23日出版，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