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他醒來,看灰茫天色向曉,過程緩慢且半帶晦暗。孩子還睡著,他起身,套上鞋子,披上毛毯,穿過林木向外走。往低處走進岩塊間的隙縫,他蹲下來咳嗽,咳了很久,其後跪倒煙塵裡,抬臉仰對愈形蒼涼的白晝。你在嗎,他輕聲說,末日時刻,我見得到你嗎?你有頸子嗎?我可以掐你嗎?你有心嗎?操你媽的,你有靈性嗎?上帝,他低語著,噢上帝。

 

 隔日正午,他倆經過那座城。他握槍的手架在購物車頂折疊的防雨布上,要孩子緊緊依在他身旁。城大抵焚毀了,了無生命蹤跡。市街上,汽車疊上層層厚灰,一切都教煙塵敷蓋,原來的道路則為乾透的爛泥包覆。

 

    某戶門道上,一具屍體枯槁到只剩外皮,正對白日歪曲著臉。他把孩子拉近,說:記住了,你收進腦袋的東西,會永遠留存在那裡,你可要仔細考慮。

 

人不會忘記嗎?

 

會,人會忘了他想留住的,留住他想忘記的。

 

離舅舅的農場一哩遠,有一面湖。以前,每年秋天他都和舅舅到附近收集柴火。他坐在小船尾端,一手拖在冰涼的船尾波裡,舅舅彎腰搖櫓。老傢伙的雙腳套黑羔羊皮鞋,穩穩倚靠直木條撐著,頭戴草帽,齒夾玉米斗,斗缽晃掛一道稀薄的口水;他轉頭瞧瞧對岸,擱下船槳,取下嘴裡的菸斗,以手背抹抹下巴。沿湖岸列隊的白樺木,有色彩暗沈的萬年青做後景,益顯得蒼白如骨。湖水邊,斷枝殘幹錯織成防波牆,樣貌黯灰殘敗,都是幾年前一場颶風颳倒的樹。長久以來,林木被鋸倒、送走,以充當柴火。舅舅調轉船頭、架穩船槳,他倆在泥沙堆積的淺灘上漂流,直到船尾板磨卡進沙地。清水裡,有條死鱸魚翻出肚皮,還有枯黃的葉。他們把鞋留予漆色和暖的船舷板,拖船上岸,拋出下錨繩——一只灌了水泥的豬油桶,中央插圓眼鉤。他倆沿湖岸走,舅舅一路檢視斷木殘幹,一路抽吸菸斗,肩頭盤一捆馬尼拉麻繩。他挑中一截斷幹,兩人合力以樹根為支點將它翻倒過來,教它半漂在水上;褲管雖挽到膝上,還是浸溼了。將繩頭拴上船尾之後,他們划槳回航,斷幹拖在船後。其時夜已降臨,僅餘槳架沈緩間歇的擦磨、咕噥聲音;岸邊,玻璃窗如湖面幽漆,燈火沿路亮起。某處傳來收音機聲;他倆默默不語。這是孩提時代的完美記憶,這一天,形塑了日後的每一天。(未完,請期待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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