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最戲劇性的前後半生轉折──讀松本清張《半生記》
 楊照
 
二○○八年年初,日本北陸之旅的第三天,我到了有「小京都」之稱的金澤。從火車站出來,拉著行李走向近江町市場,尋找預訂的、有超過三百年歷史的老旅館。

冬天的冷風迎面吹來,風中夾含著濃濃的潮味,天氣預報說金澤高山一帶可能降雪,走著走著,突然有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在我身體裡騷動,我不可能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我應該來過。

那種感覺很奇怪,周遭的道路和建築物沒有一點眼熟的,近江町、兼六園、武家長屋等名勝到底在哪個方位我也全無概念,然而卻固執地覺得自己來過。沒有一點線索、沒有一點證據提示我曾經以什麼樣的形式來過這個地方,卻清楚明白自己對金澤絕不陌生。

一直到在旅館裡放了行李,走出門,乾乾淨淨的街道對面一棟線條死板的房舍,牆上掛著全無特色的某某會社金澤分社的方形小招牌,我才恍然大悟想起:啊,金澤是松本清張成名作《零的焦點》的情節背景,一個叫禎子的女子才剛在東京結婚,新婚丈夫就在金澤失蹤了,禎子必須遠赴荒涼灰晦的北陸去尋找她還來不及深入認識的丈夫。

是了,松本清張的作品早已帶我來過金澤,我感覺到再熟悉不過的,不是任何金澤的景點,而是松本清張筆下的北陸陰鬱氣氛,跨越了超過二十年的時間,讓我一下火車就與金澤如此貼近。

回台北後,我努力翻找出舊書,版權頁寫的日期是,民國「六十六年四月二十日」,算算,第一次讀《零的焦點》,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閱讀留下的異國異地印象,竟然會在三十年後繼續主宰影響我感受、理解金澤,多麼神奇!

那當年盜版的中譯本封面折頁上,寫了這樣的字句介紹松本清張:「其思想之縝密,文字之優美,推理之無懈可擊,使他在文壇上成為一棵長青樹;並且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他在日本個人所得占第一位保持數年之久,每年光靠版稅收入約新台幣七千萬元。」

真是能引人注目的介紹,想想,三十年前的新台幣七千萬,多大的一筆錢!我們開始認識松本清張,他就已經是日本巨富,也是日本、甚至世界文壇的奇蹟。他每天不休息不放假地埋首寫稿,平均日產量九千字,寫出來的文稿都還供不應求,不足以應付報章雜誌的連載要求,而且連載過的小說印刷出版,都還能源源不斷有讀者購買。日本電視台也視改編松本清張小說為簡單的收視保證原則。

這樣的松本清張讓人羨慕、更讓人驚訝。不過傳奇性的成就,都只是松本清張的後半生主題。松本清張在寫作、出版的領域中,超級晚熟,一直到四十五歲左右,才在文壇嶄露頭角,才開始了他炙手可熱的小說生涯。

傳奇性的後半生難免惹人提問,那他的前半生呢?從出生到四十五歲之間,松本清張都在幹嘛?相關的下一個必然好奇問題:他的前半生有些什麼際遇與經驗,準備、促成了他後半生巨大收穫呢?更世俗一點地問:到底要具備怎樣的生命條件,才能打造出另一個、下一個松本清張呢?

松本清張不愛談自己的過往私事,他甚至表明討厭明治、大正時期的「私小說」傳統。除了最早的〈某小倉日記〉之外,他也盡量避免在作品中放入自傳性題材。片片段段地,讀者知道松本清張前半生寒微,窩居在九州的小城市裡,服務於報社的地方分社,一直沒有機會往大城、總社發展,這樣鬱鬱地度過了前半生。

雖然有這些片段傳聞做基礎,當松本清張終於答應寫出《半生記》,記錄他四十五歲到東京前的人生閱歷,讀這本書的人,還是不能不感到驚訝與意外。

松本清張的前半生,甚至不是「微寒」兩個字能夠形容的。而且他的前半生,幾乎找不到什麼可以和他後半生文學能量相連結的養成淵源!他在報社服務,幹的不是大家想當然耳,與寫作有關的記者、編輯工作,而是長期待在廣告部。就連在廣告部他都不是跑外勤去拉廣告,因而可以接觸社會形形色色,來累積他後來社會推理的觀察描寫素材,他是廣告部裡負責畫地方小廣告的不起眼小美工。他跟出版發生關係,是以印刷廠學徒、工匠的身分,鑽研印刷製版的蝕刻苦功。

即使是那麼邊緣、卑微的工作,松本清張都還維持得戰戰兢兢,隨時可能被剝奪了賴以維生的基本收入。他前半生與後半生形成的對比對照,比大家原本的想像還要戲劇化一百倍一千倍。

後半生名利雙收,而且透過暢銷小說的流傳,在社會正義觀念上給日本社會極大影響,這樣的松本清張其前半生竟然不管從任何角度看、用任何標準衡量,都是個無法穩固定著於社會上的「多餘之人」。

那麼,除了命運、偶然因素之外,前半生的「多餘之人」要如何聯繫上後半生那個既風光又重要的時代人物呢?生活襤褸近乎朝不保夕的前半生,怎麼能轉化出縱橫文壇所向披靡的後半生呢?

松本清張自己的《半生記》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我們卻可以從書中截然而明確的時間段落,尋找出端倪。松本清張前後半生的轉折,發生在「戰後」,或者說發生在他對於「戰後」的觀察與體會。

後半生的成就證明了松本清張巨大的天分與生命能量,可是在原本的社會組織中,他的天分與能量卻得不到發揮燃燒的機會。因為日本有著極為嚴謹嚴格的社會分類價值,即使經過了明治維新與表面的民主改革,都無法動搖,反而因為形式的民主與自由,讓軟性、潛在的封閉區隔,更難被打破。

松本清張不折不扣是這種嚴密結構下的犧牲者。而將他從嚴密結構中解放出來,終於可以散發光與熱的,是「戰後」的特殊時機。戰爭造成巨大壓力與破壞,不過戰爭中國家主義意識和高度動員需求,使得社會監管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更加緊密。真正衝擊著社會偏見的,是戰敗的大挫折、美軍占領帶來的強勢異質成分,才使得日本社會的歷史性層級偏見暫時瓦解。那個荒亂處境,給予既有權勢者致命打擊,也打開了難得機會給本來的弱勢底層人物。

松本清張從搭著火車轉運販售掃帚,嚐到了「戰後」的機會滋味。突然之間,每個人從固著的身分與居住地游離出來,可以去做別的事,甚至可以去當不一樣的人。松本清張把握了機會,從小倉的低層廣告美工,遷到東京奮力化身成為職業作家。

 
沒有人比松本清張更明白「戰後」的機會,也就沒有人對於「戰後」結束,「五五政體」形成,日本社會重拾秩序的變化,觀察體會得比松本清張更敏銳、更深刻。

松本清張早期作品,從《零的焦點》、《點與線》到《砂之器》,幾乎都處理同樣的主題。一個人如何努力地想要維持自己在「戰後」混亂中得到的新身分新機會,他們不惜犯罪殺人都要保守祕密,不願回到從前貧困低賤的命運裡。

這種有血有淚的犯罪動機,震撼了日本讀者。有人在這些角色身上讀到自己的「戰後」變動,更多人則藉此領略到了自己所處社會的嚴格無情,也分享了那些罪犯悲劇性的追求,追求超越著身分的難得自由。

靠著戰前戰後的親身具體經驗,松本清張才有辦法把這些人物與故事,寫得有血有淚。他不只了解他們,他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員,在「戰後」改變了命運脫離貧賤微寒的人。

松本清張是幸運的,他一路走上了和前半生截然相反的後半生,沒有人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逼他回到前半生的處境裡去。他清楚明白自己的幸運,他清楚明白有些人不像他那麼幸運,他也就清楚明白這些人的絕望與痛苦。他將這些人的絕望、痛苦寫得淋漓盡致,讓讀者不忍心讀,卻又忍不住要讀。


看似意外,和後半生格格不入的前半生回憶,其實正藏著松本清張作品迷人感人力量的深刻源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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