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多年來,和伊斯坦堡的邂逅,形塑著西方對伊斯蘭世界的認識:伊斯坦堡黃金年代的輝煌,發生在一瞬之間的衰頹,在集權統治和宗教極端主義兩害相權之間無庸置疑的選擇。但在戰間期那幾年,伊斯坦堡居民以超乎想像的狂熱擁抱西方理想。這座地處歐亞之交的城市按照西方模型刻意進行自我再造,其實驗規模堪稱世界之最。
約莫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佩拉皇宮飯店,當時人們到伊斯坦堡的那個區域往往都有某個特定原因,譬如幫電燈換新電線或者找變性妓女。這間老飯店低矮對稱,貼著髒兮兮、塗抹綠色石膏的大理石。褪了色的世紀末華麗風采,坐落在一九七○和八○年代一窩蜂倉促蓋起的破舊中層高度建築群,顯得格格不入。走進飯店,東方酒吧(Orient Bar)的紅絲絨座椅總是乏人問津。每次我向酒保點雞尾酒,搭配開封多時、硬到咬不動的鹹味烤鷹嘴豆(leblebi)時,他總是一臉訝異。
這光景恍若隔世。佩拉皇宮飯店於一八九二年開幕,接待搭乘東方快車(Orient Express)抵達鄂圖曼帝國首都的客人。接下來數十年,它一直是外地人的住宿首選。木頭和鐵製成的電梯像一只鳥籠般在大理石梯間升降,也是歐洲僅次於艾菲爾鐵塔之後裝設的第二臺電梯。巴洛克式用餐大廳緊鄰以仿大理石紋鑲嵌、細工裝飾屏風隔間的賓客休息室,天花板是挑高的玻璃雨棚。踏出建築物優雅高貴的門面,就來到伊斯坦堡最時髦的佩拉區(Pera)。沿著主要街道走一小段路,能看到絕大多數世界強國的大使館。這條街道在十九世紀乃至其後被許多伊斯坦堡居民稱為「(佩拉)大道」(Grande Rue,按:時人僅以「大道」稱之,但為避免混淆為一般不特定大道,以下皆採全名「佩拉大道」〔Grand Rue de Pera〕)。飯店隔壁是美國使館,和YMCA與合法妓院共享同一片街景,不遠處有鍍金裝潢的許多餐廳和夜總會俱樂部,英國人、俄國人和德國人常招待政府官員到這些地方。
佩拉皇宮注定成為前往東方之路上最後的西方耳語,它是世界上最偉大伊斯蘭帝國裡最豪華的西式飯店。當歐洲人來到心目中由素檀、成群後宮妻妾與伊斯蘭教苦修僧(dervish)交織而成的東方幻想國度旅遊時,這間飯店和伊斯坦堡都是他們的第一個停靠站。但佩拉皇宮飯店還來不及歡慶開業二十週年,一切就開始變調。
一場革命把長期統治的鄂圖曼素檀趕下臺,引發隨後十幾年的政治動盪和各團體之間的殺戮。第一次世界大戰帶來軍事失敗和外國占領。土耳其人在一九二三年毅然決然地和他們的鄂圖曼歷史切割,拒絕一個包容多元宗教的伊斯蘭帝國,宣布以一個世俗且種族同質性更高的共和國取代之,堪稱近代政治史最重要的自我創造案例之一。土耳其的新領袖們將首都往東遷移兩百英里(約三百二十一公里)到強風吹拂的安卡拉(Ankara)山丘,遠離過去政治中心的腐敗記憶。
一位名叫厄尼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年輕記者目睹了這一切的開端。「根據我看過的所有電影,斯坦堡(Stamboul)應該是潔白、閃爍、邪惡的,」他在一九二二年晚秋某日的《多倫多每日星報》(Toronto Daily Star)上寫道。他從巴爾幹半島搭火車前來,行進間畫面閃逝,拜占庭紅磚城牆,孩童跳水,穿越雜亂並陳的許多小清真寺和木造建築。灰塵覆蓋小清真寺的圓頂,建築物外的護牆板被海風和鹽分侵蝕褪色。他看見衣著多彩的農民們擠滿整條道路,拖著蹣跚步伐跟在滿身泥巴、鬃毛結著易碎土塊的水牛身後。穿潮濕大衣的移民隊伍如蛇般圍繞著各個外國使館。遣散軍官穿著磨舊的制服趾高氣昂地行走。從靠近佩拉皇宮的廣場,他透過小型望遠鏡看見一艘噴發灰煙的汽船,上頭有許多難民家庭緊貼著護欄。一切白色都是弄髒的白,他說。人們的心情是絕望和無奈,就像在醫院等候心愛的人從手術房出來。
面紗和後宮、土耳其毯帽(fez)和男子長禮服正漸漸走入歷史。素檀和哈里發即將遭廢除──這兩個制度體現穆斯林對上帝在人間的旨意的理解。時間分秒和歲月年日即將採用與巴黎、紐約一樣的計算方式,不再保留麥加和麥地那的那一套。政府首長和將軍們遷徙至安卡拉,外國使館和大使團也會接著搬走。伊斯坦堡正踏進一種自溺的「呼愁」(hüzün)感。土耳其知識分子說,破敗的城牆、搖搖欲墜的大宅和受風雨侵蝕的海邊別墅,全浸泡在被挖空的憂鬱之中。
不過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族群遷移和身分認同的迷失感,開啟了許多過去沒有人能預見的機會。失落也是一種有用的可能性。呼愁的解藥是土耳其人所謂的「奇異福」(keyif):一種快樂的放縱感,用歌唱抵擋眼淚,刻意召喚歡笑聲以回應可怕經歷。一座截然不同的伊斯坦堡已經登場。水牛車和軌道電車與汽車爭道。在激進民族主義圈子聚會的行政區裡,另有社會主義探員們正祕密策畫世界革命。安靜的社區流瀉出人們不曾聽過的音樂:樂聲柔順又大膽的交響爵士;盲眼亞美尼亞魯特琴(lute)樂手短促的撥弦創作;黎凡特人(Levantine)的地下社會悲傷情歌。想喝酒可以到美籍俄羅斯黑人開的美心(Maxim)俱樂部,想跳舞可以去每晚播放棕櫚灘七人組(Palm Beach Seven)的花園酒吧(Garden Bar)放鬆。
清真寺宣禮塔依舊佇立,伊斯蘭苦修僧也還在,但伊斯坦堡正在轉變成一個嶄新的伊斯蘭城市:它是被遺棄之人和白手起家者的聚集地,是實現民族國家美夢的伊斯蘭帝國的國際化前首都,也是不斷尋找兼顧穆斯林與現代身分平衡的一個地方,直至今日依然。在這段運動浪潮與社會變革風起雲湧的歲月裡,如果你稍微瞇著眼直視佩拉大道上方緩緩西沉的冬陽,從乞丐和街頭騙徒身邊走過,不難想像另一種國家和生活光景──一個必須透過意志力、憑藉情勢重建的國家和生活。